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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靈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鵬仰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白靈把那張取回來的紙條塞到他的手裡。鹿兆鵬看了一眼,猛乍魚躍似的跳到腳地上,一把抓住白靈的手臂,臉頰上的肌肉痙攣著:「靈靈,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來一個什麼情報哇?」白靈沉靜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鵬撇一下嘴角說:「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們嘴裡了!」白靈頓然激動起來,又手抓住鹿兆鵬的胳膊急切地期待著。鹿兆鵬解氣地說:「我們把那個大禍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藥麵兒。」
根除叛徒的鬥爭刻不容緩,緩一天就意味著更多的人被塞進枯井。處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設法炸掉汽車,姜有坐小汽車的癮。這個方案不太切合實際未能實施,隨之就有給姜家打進一個傭人的方案,也沒能得實施,是因為姜的警惕性比這個方案的設計者更高一著。最後實施的第三方案,是從姜的飲食上打開缺口。姜是關中人,早餐喜歡吃一碗羊肉泡漠;過去是己到泡饃館親自掰碎饃塊耐心等待,而今叛賣同志得了賞金,發了橫財,擺起闊佬架子,在古城久負盛譽的老孫家泡饃館吃訂飯,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飯上門,走孫家僱傭著十數個專事送飯上門的堂倌,用一個竹編提盒裝著兩層保溫棉套的飯碗,在街道上中路喊著「借光」小跑過去;不說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見聽見這些小廝也是趕忙躲讓,唯恐不及。因為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們送飯的主戶肯定是大亨要員,以及耍槍桿子的軍警長官。按照鹿兆鵬設計的方案,通過熟人給老孫家打進一個堂倌,又以不經意的理由和給姜送飯的堂倌調換了路數。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飯碗從提盒裡取出時,才把一撮砒霜溜進碗裡。熱氣蒸騰香味撲鼻的羊肉泡饃遞到姜的手裡時,堂倌像往常一樣哈著腰恭維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說哎!」姜習慣性甩筷子攪一攪,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擱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兒點點頭,不屑於和堂倌開口說話就大吃起來。堂倌依然哈著腰倒退到門口才直起身來轉身出門,走過四合院過庭出了街門,便鑽進一條早已窺測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孫家泡饃館去了。姜吃完泡饃以後習慣喝茶,不斷地揩著額頭上冒出的熱汗,這是羊肉泡饃吃罷後最愜意的感受,然後就坐等在屋裡接待來人議事。姜被當局委以高職卻無實權,四合院門口有專司門衛的特務,說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實是提防著他。姜品罷一壺香茶,突然聽到胃裡咯噔一聲響,體內如同發生了地震,一陣劇疼幾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穩時,又來了聲咯噔,像是一悶雷在腹腔爆炸;他這時頓然悟覺到死亡的危機,一把抓過剛吃過泡饃的細瓷大碗瞅判著,碗裡殘留著腥湯殘渣,他滿腹狐疑翻轉過碗瞅著,在碗底上發現一行鉛筆寫的小字:執行人鵬。姜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立即用手指死勁摳抓舌頭,想把毒藥吐出來。然而為時已晚,他剛吐出一口膻腥的穢物就從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裡有酒嗎?」鹿兆鵬述說了處死姜的簡單過程之後問:「我今日才算出了一口悶氣。」白靈從柜子里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鵬面前的桌子上說:「我去炒倆下酒菜。」鹿兆鵬抻住白靈的胳膊說:「我喝酒是干抿不要菜。」說著用牙齒咬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滿了酒,揣起來說:「枯井下的同志,你們的敵人今個完結了。」說罷把酒灑到腳地上。白靈端起另一隻酒盅同樣灑下去,口裡喃喃著:「郝縣長,我給你祭酒哩!」鹿兆鵬重新給自己也給白靈的杯子裡斟上酒:「白靈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來的那些小紙條。給姜叛徒綴成一桿通向黃泉的引魂幡!」白靈舒口氣說:「我也參與了殺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說罷主動地和鹿兆鵬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飲罷抓過酒瓶,給兆鵬斟上,再給自己斟上,溢出紅暈的臉膛容光煥發:「我今日個才知道,燒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後,鹿兆鵬從白靈手中奪下瓶子擰上瓶塞:「不能醉倒——這是戒律。」白靈卻雙子搭著臉嗚嗚哭起來。鹿兆鵬撫著白靈的肩頭說:「不能哭——這也是戒律。」白靈猛然站起來,抓住兆鵬的手說:「咱們做真夫妻啊兆鵬哥!」鹿兆鵬猛烈地顫慄一下,抿嘴不語,白靈撲到他的胸前緊緊抱住了他。鹿兆鵬伸開雙臂把白靈緊緊地摟抱住時,一股熱血衝上頭頂,猛烈顫抖起來。那洪水一樣的cháo頭衝上頭頂過後,鹿兆鵬便拽著白靈一起坐到床炕上,掰開白靈死死箍抱的手臂,強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勸喻說:「你喝多了胡唚!」白靈揚起頭,認真地說:「我說的是心裡話。我頭一天進這門時就想說。」「這不行,我原上屋裡有媳婦。」「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鵬痛苦地仰起臉,又緩緩垂下頭來說:「我根本沒想過娶妻生子的事。我時時都有可能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到革命成功再……」白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做一天真夫妻,我也不虧。」鹿兆鵬愈加清醒堅定地說:「過幾天咱們再認真談一次。今黑後半夜我得出門上路。」白靈說:「這個『假』我做不了了。兆鵬哥,你不情願我嗎?可我從你眼裡看出你情願……」鹿兆鵬臊紅著臉不吭聲。白靈說:「有兩回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來才知道你是說夢話……
鹿兆鵬轉過身,瞅住白靈的眼睛,屏著呼吸向她逼近。白靈看見一雙燃燒的眼睛,意識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間將濺到自己的臉上,一陣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閉上眼睛,等候那個莊嚴的時刻。鹿兆鵬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覺得肩頭蘇了熔化了,隨之渾身的骨肉皮毛都蘇了碎了輕起來了。他的嘴唇搜遍了她的衣領以上的外露的全部器官和皮膚,翻來覆去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額頭和她的脖頸。他的嘴唇帶著灸熱的火焰,觸及到哪兒哪兒就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葉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隻平滑在晴空麗日的鴿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紐扣。她猛然憶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掙扎著爬起來,把他的雙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後從柜子里取出一雙紅色的漆蠟點燃了,又一口吹滅了油燈。鹿兆鵬驚訝地張了張嘴。白靈說:「我等待著這一天。」說罷拉著鹿兆鵬跪下來:「得先拜天地!」
夜半時分,鹿兆鵬在白靈耳邊說:「我得起身上路。」白靈緊緊抱住他說:「不能等到天亮嗎?」鹿兆鵬說:「我真想把這一夜睡到天亮。」倆人緊緊地偎依擁著不再說話。白靈問:「去那兒?」
「回原上。」
「回原上?」
「回原上。」
「得多少日子?」
「不出半個月。」
「能告訴我什麼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幹過的最大的事。這件事辦成功了,白鹿原將載入史冊。」
鹿兆鵬從被窩裡坐起來穿衣服。白靈也爬起來。鹿兆鵬按住她。白靈說:「你的家法要妻子先起床呀?」鹿兆鵬已穿好上衣說:「讓我給你穿戴吧!」白靈羞羞地坐起來,溫順的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聽任兆鵬給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結最後一道胸扣時,他又吻了她的辱房。鹿兆鵬抬起頭來說:「哥今黑出了這門,即使再進不了這門,也不遺憾了。」白靈神色驟然驚怕起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鹿兆鵬翱上行李袋出門時,又回過來:「靈靈……哥我粗……魯……你甭……」白靈打斷他的話說:「你是火山……爆發!」
鹿兆鵬出門以後,傳接紙條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靈除了照例去八仙台,燒香拜道,做做樣子以掩房東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寬裕的時間,開始為鹿兆鵬準備棉衣棉褲。她買來布面布里和棉花,專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讓她品評布質的優劣的價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衣服時,又恭敬地請來魏老太太,問詢領子腋下褲腰胯當等處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條胳膊扶著另一條胳膊時,彈著手裡的捲菸菸灰,自豪而不屑地說:「我一輩了沒捉過剪子。連針線也沒捏過。」
白靈比著兆鵬的舊衣褲完成,坐在庭院裡明亮的天光下穿針引線時,就有了充裕的時間和安靜的環境回味那一夜。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紐扣而自己動起手來,手忙腳亂三兩下就把她剝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雙手,他的胳膊和雙腿上都帶著火,觸及到她的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燃燒;他的整個軀體就是一座潛埋著千萬噸岩漿的火山,沉積在深層的熔岩在奔突衝撞而急於找尋一個噴發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種猛烈的燃燒是以血液為燃料,比其它任何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燦爛,更為輝煌,更能使人神魂癲狂;燃燒的過程完全是熔化的過程,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毛逐漸熔化成為灼熱的漿液在緩緩流動;她一任其銷熔,任其流散而不惜焚毀。突然,真正焚毀的那一刻來了,她的腦子裡先掠過一縷飽含著桃杏花香的弱風,又鋪開一片揚花吐穗的麥畝,接著便閃出一顆明亮的太陽,她在太陽里焚毀了……火山驟然掀起的爆發和焚毀迅猛而又短暫,爆發焚毀過後是溫馨的灰霧在緩緩飄移,熔岩在山谷里汩汩流淌,整個世界是焚毀之後的寂靜和明媚……
這是一種無法遏止的回味。白靈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鹿兆鵬變形的臉和顫抖的身軀。這回憶常常被魏老太太沖斷。魏老太太從屋裡轉磨到她的跟前,常常說出一些市井哲人的話。她不在乎地問:「你們白天黑間屋裡老是悄沒聲兒的?像是住著一對老夫妻。你倆才多大嘛!」白靈也不在意地說:「過日子嘛,有啥吵吵鬧鬧的!」魏老太太說::「人跟人差遠了,甭看都是個人咯!」臼靈附和說:「有的人性情活潑,嘰嘰嘎嘎,俺們倆人在一起總覺得沒多少話好說。」魏老太太說:「在你們前頭這房裡住過倆活寶,白天唱唱喝喝,晚上整夜鬧騰,那女人弄到好處就嗷嗷嗷叫喚,跟狗一個式子!」白靈不覺紅了臉,驚奇的是魏老太太說著說這種話跟說柴米油鹽一樣平淡:「那個男人是個軍官,八輩子沒沾過女人一樣,黑間弄一夜還不過癮,二天早起臨走前還要弄一回……我看不慣那倆二求貨,就把他們打發走了。」白靈不想再聽又不敢惹惱老太太,便不經意地轉移話題:「您老這輩子福大命大……」魏老太太聽了竟感慨起來:「我命大也命硬。算卦的神瞎婦摸近我的膝蓋兒,說能浮住我的男人就能升官發財,浮不住我的男人就難為世上人。這卦神咧!我十六歲嫁人,到二十五歲跟現今這老頭子成婚,九年嫁了七個男人,六個都不浮不住人成了陰司的鬼,那六個男人有吃糧的糧子,有經商的,有手藝人,還有一個水利技師,啥樣兒的男人我都經過。那個糧子瞎得很,前門走順了,生著六指兒走後門,弄得我連路都走不成。那個商人是個軟蛋,沒本事可用舌頭舔。水利技師在野外一走一月四十,回到屋來顧不得洗手洗臉先抹褲子。男人嘛,就比女人多那一泡屎尿,把那泡屎尿騰了就安寧了。」白靈臊羞得滿臉發燒。魏老太太根卻根本不理會一味說下去:「你得看透世事,女人要看透世事,先得看透男人。男人房事太勤不好,可不來房事人就得提防,肯定是在外頭打野食兒,你們的房事咋樣?我老也聽不見你屋裡的響動。」白靈愣了一下說:「房事是啥?魏老太太撇一下嘴:「你倒裝得像個黃花閨女!房事嘛就是日。你倆一夜日幾回?」白靈急艾地盯一眼魏老太太沒有說話。魏老太太依然面不改色:「你甭那樣相我。我說的是實話。我看你家先生也是個滿天飛的人物。回家來黑間總是悄沒聲兒的,怕他走了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