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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其實鹿兆鵬心裡比白靈更窘迫,他看見白靈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單純,而他已經結過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實際內容。他比她年長,現在她與弟弟兆海又是那種關係,說來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領導者的尊嚴,又要不損哥哥的臉面。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卻極力掩飾看。他掩飾內心緊張歡樂痛苦的本領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現在依然為自己說下「擋狼」的活而得意,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白靈的窘迫,只要度過最為難的第一夜,窘迫就會從兩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鋪上,屋裡靜寂無聲,憑感覺可以斷定白靈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誠的語氣說:「睡吧。」卻聽不到她的反應。久久的沉默之後,鹿兆鵬終於聽見白靈脫剝衣服的悉悉聲;屋子裡瀰漫著一縷異樣的溫馨的氣息,那是白靈的肌體輻she到空間裡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自己結髮頭一夜的情景,於是又騰起一層悲哀的濃雲濁霧。
白靈則顯得單純得多。她起先為並排或是兩頭擺置枕頭而為難,而當鹿兆鵬躺到地鋪上以後,便頓然化釋了。她根本說不清自已剛才驟然而起的心跳臉燒是為了什麼,似乎只是一種朦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種本能。在她脫衣裳時,又產生了這種本能的障礙,即使吹了燈在黑暗中脫,也仍然感侷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紐扣時,又抑止不住地心跳;雙手解開褲帶兒的時候,甚至有一種無端的顫慄。她倉皇地脫掉衣褲溜進被筒,心裡才漸漸舒活起來。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畢竟不是娃子啊!白靈悄無聲息地躺著,聞到一股異樣的誘人的氣息,那是睡在地鋪上的人輻she到空間裡的男人的氣息;心裡卻產生了盪鞦韆的那種奇妙的感覺……
白靈對原上家最顯明最美好的記憶是清明節。家家戶戶提前吃的晌午飯便去上墳燒紙,然後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輩子祖宗,隨後就不拘一格地簇擁到碾子場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盤上碾除穀子的外殼。或碾碎包穀顆粒,然後得到黃燦燦的小米和細碎的包穀摻子。盤南邊有兩棵通直高聳的香椿樹,褐色的樹皮年年開裂剝落,露出紫紅色的新皮;新發的葉子散發著濃郁的清香,成為理想不過的一副鞦韆架子。黑娃把一條擀杖粗的皮繩拴到後腰裡的褲帶上,猴子一樣靈巧輕捷地攀爬上去,皮繩在權股上拴綰結實,兩條皮繩在離地三尺的地方綰繫著——塊木板。為了讓眾人心地踏實而不擔憂皮繩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個盪起來。黑娃第一個就抱鞦韆盪高到極限,人在空呈現出腳朝上頭在下的例立姿勢;腳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條樹枝成為盪得最高的標誌,隨後陸續跨上鞦韆的人就企圖打破那個紀錄。黑娃的姿勢也是最灑脫最優美的、秋干盪到半空時,兩臂撐開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收縮雙臂時部皮繩在空中就發出啪啪的顫響,令膽小的人發出一陣歡呼又一陣陣驚嘆,能夠把鞦韆盪到黑娃那樣高的人還有幾個,有年輕人也有壯年漢子,父親白嘉軒總是在眾人都試過一回之後方上架子,啟動的動作有力卻笨拙,他只能盪到兩條皮繩在空中拉直擺平的高度,那形體像乎展雙翅沉穩盤旋在蒼穹的一隻老鷹。而鹿子霖一上鞦韆就引起滿場喧譁。他不是以高度取勝,而是以花樣見長。他一會兒坐在踩板上,一會兒又睡在上面;他敢於雙足離開踩板只憑雙子攥住皮繩,並瘵身體縮成一團;他可以騰出一隻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連的響屁,惹得樹下一片親呢的叫罵。
鹿兆鵬在外上學,難得遇著清明節在家鄉過,白靈只見過一次。那時候鹿兆鵬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圖超過黑娃創下的記錄。他動作不大協調,技術不熟練,但他很努力。當踩到接近黑娃的標高時,樹下響起一片歡呼,白鹿村又出了一個盪鞦韆的好手了。這當兒,發生了一件嚇人的事,當踩板高過肩膀時,他竟雙腳脫開了踩板,樹下頓時又響起一片驚慌失措的尖叫。白靈也嚇得「媽呀」尖叫了一聲。鹿兆鵬憑著雙臂在空中盪了兩個來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鵬從鞦韆上跳到地面時,人們正掐著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這是一年裡唯一的輕鬆活發潑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門族尊卑不論,都可以聚到碾場上來縱情談笑,都可以到鞦韆架上去表演一番,顯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門風家法族的約束,把長長的辮子甩到空中,也把暢快的笑聲撒向天空。白靈頭回上石碾場的鞦韆是女娃子裡最小的一個,盪的高度雖不能與大人們相比,卻也令人驚異。當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時,感到的是一種酣暢淋漓,而當鞦韆從高空倒退回來的時候,卻感覺到一種恐懼,風在耳邊呼呼呼嘯叫,身體像一片落葉悠悠飄浮著。心兒緊緊地縮成一團,微微顫慄……
白靈睡不著,奇怪自己怎麼會想起鞦韆的往事來,忍不住說:「兆鵬哥,還記得你那回打秋乾的危險嗎?」鹿兆鵬也沒有睡著,笑著說:「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鞦韆!」
第二天早晨白靈醒來時,鹿兆鵬已穿戴齊整,把被子和枕頭疊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捲起來塞到床下。白靈慌忙穿衣蹬褲跳下床來。鹿兆鵬說:「按照一般家庭的習慣,妻子應該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臉水再清掃房間,然後做早飯。今天頭一回可以原諒。」白靈伸伸舌頭做個鬼臉就忙活起來。吃罷早飯,鹿兆鵬把一綹紙條交給她說:「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牆根下。」白靈接過紙條,整個身體裡的神經都緊張亢奮起來。鹿兆鵬說:「你現在是一個虔誠的道教徒。、到門口甭忘了買香蠟紙表。」
白靈從此開始了這種隱秘偽工作。有一天,白靈對鹿兆鵬說:「那張網織起來了吧?」鹿兆鵬說:「還沒有。咱們是兩隻不錯的蜘蛛。」白靈問:「過了一些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大有沒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賊的。」鹿兆鵬沉吟一下說:「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漏洞。你看有什麼漏洞沒有?」白靈說:「有」。鹿兆鵬連忙問:「什麼事?」白靈卻不說。那是她剛剛搬來五六天,鹿兆鵬出去了,白靈坐在台上補綴鹿兆鵬的一雙線襪。房東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來一隻襪子楦頭。白靈把楦頭塞進襪子試一下,有楦頭果然好fèng,連連說著感激的話。魏老太太問:「你們晚上怎麼總是跑茅房?」白靈一時摸不清話意,只顧低著頭納扎襪子。魏老太太以長者的關懷口氣指導她說:「置個夜壺尿盆該多方便。往後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還不凍死!」白靈頓時意識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斷清楚者太太並無歹意,隨即應變說:「我家先生聞不慣尿騷氣兒,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個個男人都有一個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靈一直未對鹿兆鵬提說過這件事,說了會使倆人更加難堪,於是就說:「假的總是假的。漏洞你甭問了,我已經掩蓋過去了。不過……作假還真難。」白靈說完瞧著鹿兆鵬,發覺他有點不太注意自己的話題,似乎心不在焉,就問:「啥事不順利嗎?」鹿兆鵬也不抬頭,低沉地說:「縣長出事了!」白靈像是給人攔腰抽擊了一棍:「啊……」鹿兆鵬說:「還是那個叛徒台的密。」
白靈承受不起沉重的打擊,變得鬱鬱寡歡,沉默不語,鹿兆鵬幾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綻來,也不能使她完全改變過來。她的腦子裡日夜都浮現著郝縣長那張機智敦厚的圓臉盤兒,一次-次重現她到滋水縣見到郝縣長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郝縣長被塞進麻袋撂進枯井的慘景。鹿兆鵬勸解不下時,竟然硬著心說:「白靈同志,在中國干共產的人,得修練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憑一般的頑強是不行的。」白靈愣了一下,瞅了兆鵬一眼,依然緘默。鹿兆鵬說:「不然,我還敢跟你說重要事情嗎?」白靈終於溢出兩滴淚花:「瞧著吧兆鵬哥……我能練出這個硬功夫的!」說著撲到鹿兆鵬懷裡,渾身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從牙fèng里迸出一個個單個字來:「我已經……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鵬抱著白靈猛抖的身體,抬起右手摩挲著她的頭髮,隨之雙手挾著白靈的肩頭把她撐離開自己的身體,冷峻地盯著白靈近在咫尺的眼睛說:「郝縣長今日被害了!」白靈瞪著眼問:「又給填了枯井?」鹿兆鵬說:「不,這回是槍殺。岳維山專意從城裡把人要回去,殺場就在白鹿原上。」白靈說:「殺一敬百哦!」鹿兆鵬按著白靈的肩膀坐下來說:「我們還得學會容納仇恨。」
白靈終於從痛苦的深淵爬上岸來,變得沉靜了。她繼續把鹿兆鵬交給她的字紙條兒送到某個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爐下,或兩塊石fèng里,或一塊磚頭底下,或一棵柏樹的空心中。一次在埋著萬餘具屍骨的革命公園裡,她取回一條紙綹,正裝作遊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誰重重地拍擊了一下,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她轉過頭,卻見鹿兆海微喘著氣站在面前,一隻手還死死地抓著她的左臂:「讓我找得快要急瘋了!」白靈吁出一口氣不出話,鹿兆海拉著她的胳膊離開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訴她,他去過皮鋪店,也去過豆腐巷小學,問誰誰都說不出白靈的蹤跡。他疑心皮匠對他保密,叉買了古需名點水晶餅和臘汁羊肉孝敬給皮匠,皮匠收了禮物竟然對他賭咒起來。甚至罵起白靈是個「餵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說:「你真心硬!」白靈瞅著鹿兆海的軍裝,卻問:「你這衣裳是連長,還是營長的?」鹿兆海說:「問那幹啥?好不容易撞見你,難道跟我連一句知心話也沒有啦?」白靈嗔怒地說:「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說:「那是特務幹的事,而我是一名軍人。」白靈說:「特務難道不是貴黨豢養下的?」鹿兆海懇切地說:「難道我們一見面就非得吵這促事不行嗎?你和我之間就只有『國』和『共』的爭鬥嗎?我們那時候兩小無猜,想想到一起,說能說到一道兒,我們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們屁股底下就埋著我們拾出來的屍骨,我們在這兒挖坑埋死者又修起公園,我們訂了終身,而今卻弄到這個局面……」鹿兆海說到這兒已經傷心了。白靈卻冷淡地說:「你該不是從月亮上剛下來吧?城裡的枯井幾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進去,你卻在這兒抒情。」鹿兆海說:「你能告訴我你的住處嗎?」白靈說:「不能。」鹿兆海說:「你不相信我?我還不至於卑劣到向特務告密我的……」白靈站起來說:「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說:「我們一月能不能見一面?我看看你就行。我再說一遍,我等你,決定終生不娶。」白靈說:「我已經成家了,還能再和你約會嗎?」鹿兆海說:「我不信。你不過是推託。我等你到老。」白靈發覺自己的心開始顫慄,故意冷著臉說:「你到枯井裡認我的屍首時,我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