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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房東老太太這時候走進門來,先瞥一眼白靈,又瞅住鹿兆鵬問:「太太接來了?」鹿兆鵬向白靈介紹房東主人魏老太太。白靈一眼看出魏老太太是個經見過大世面,洞達世情又藐視世事的人。她的充分發胖挺前墜下的腹部,顯示著臃腫,也顯示著豁達大度,兩隻碩大無比的辱房匍匐在寬大的胸膛上,那雙眼皮下垂的眼睛透出即使地震下會鎮靜自若的神氣。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靈覺得她的眼色像看一隻普通的羊一樣平淡,而她已經見過成千上萬隻羊了。她轉動腦袋打量了廈屋的擺置說:「缺啥家具就到後邊去拿。」鹿兆鵬連連道著「添麻煩」一類歉詞。魏老大太不就坐,只站了一陣轉身出門,走出廈屋門時,回過頭來撇了撇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這太太臉蛋子惹人心疼。」白靈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獎勵,回到屋裡就迫不及待地問:「兆鵬哥,你是怎樣逃回來的?」鹿兆鵬楞了一下說:「狼狽逃跑。」說罷輕輕擺一下手:「這回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白靈很不滿足,說起她到滋水縣找郝縣長的事,以及無意中聽到孝文說的與他的遭遇:「他說他礙著大姑父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鵬顯然對這個職業性用語也覺得新鮮:「出手?出手這話很得體。」說完就轉換了話題:「準備做晚飯吧。讓咱們的煙囪先冒出煙來!」白靈聽了這話頓然激動起來。原上人用「盼鄰家煙囪不冒煙」的話,譏諷心術不正謀算旁人的褊狹陰毒的人,鹿兆鵬看去像是無意間撂出來的家鄉話,有效在抑制或者說鎮住了總在她心頭蠕動著的孝文那句習慣用語,感覺到了一種心態平衡。白靈熱烈地響應道:「好啊,先讓咱的煙囪冒出煙來!」
晚飯白靈做的是長面。長面象徵長壽,象徵友誼長久,常常只在過年過節,或新婚嫁娶,或為長者祝壽,或為新生嬰兒過滿月等喜慶活動中招待親朋好友。白靈在不無歡欣,不無莊嚴的心境下點燃第一把柴火時竟然激動地蹺出灶房站在庭院裡呼喚鹿兆鵬,要他一起觀瞻那磚砌的煙囪裊裊升起的一縷炊煙。
白靈把一碗澆著肉丁臊子的長面遞到鹿兆鵬手上時,抱歉地說:「鹼放多了——我今日個頭一回捉擀杖。」鹿兆鵬用筷子翻攪一下,被臊子覆蓋著的麵條已經變成黃色,鹼面兒放得過量不止一倍兩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說:「暇不掩瑜。長嘛可是夠長的,筋性也不錯,味道嘛還是咱原上的味道。」白靈也給自己端來一碗。吃著飯的時間裡,她還是忍不住再次問:「你啥時候回到城裡的?」鹿兆鵬沉思一下說:「巧了,就是你去滋水縣的那天,我是後晌進城的。」
鹿兆鵬在白鹿原上度過了一段恬靜的日子。他在白鹿書院從白孝文的槍口下逃脫以後沒有去上原,而是斜插過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選擇這條路徑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溝粱縱橫便於藏匿,因為他充分估計到岳維山會立即用兵封鎖滋水河川西部出口,同時搜索整個白鹿原。他的判斷完全準確。保安大隊派出一個中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戶搜尋鹿兆鵬。另一個中隊的士兵進人滋水河川執行同樣任務。鹿兆鵬於曙色初露時趕到距離城市不過十里的另一條河流邊上,在沙灘上的糙叢里躺下來睡著了。一個放牛割糙的老漢用腳把他踏醒來,他說耍錢輸光了家產,連婆娘也輸給贏家了,想跳河自殺,不料竟睡著了。放牛老漢撇著嘴角,說他有一個治療賭症的良方。鹿兆鵬裝作很迫切的樣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漢甩手裡的鐮刀變柄指著河流不遠處渡口說:「去背河。」鹿兆鵬裝作霄氣的模樣說:「憑背河掙那倆麻錢到死也贖不回婆娘。」放牛老漢說:「能,能贖回來。」鹿兆鵬還是裝作猶疑一下。放牛老漢說:「娃子,你把旁人馱到脊背上那陣兒,才能明白自個該怎樣活人。」
鹿兆鵬倒真的怦然心動,想去親自試驗一下放牛老漢的人生藥方,也許這是他眼下隱蔽的最好手段。他挽了褲子站在水邊沙地上,做出背河謀生者的架式……這條河名曰潤河,自秦嶺流出山來,繞著白鹿原西部的坡根向北流去,流入滋水再投進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個沒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種背人渡河的職業。不用究問,凡背河人都是些既無產業,亦無技藝的又窮又拙的笨佬兒。鹿兆鵬背起第一個人走到水中,忽然想起與朱先生辯論的事。那是離開白鹿書院進入古需培德中學念書的第一個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時就向先生宣講共產主義。朱先生笑著問:「你要消滅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制度,這話聽來很是中聽,可有的人甘願叫人壓迫:叫人剝削咋辦?」鹿兆鵬說:「世上哪有這號人呢?」朱先生舉出例證說:「有潤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心不讓他受壓迫、句他掙不來麻錢買不來燒餅。」鹿兆鵬說:「人民政權會給背河的人安排一個比背河更好的職業。」朱先生說:「要是有人背河背出癮了,就專意想背河,不想干你安排給他的好工作,你咋辦?」鹿兆鵬急了:「人民政權就給河上搭一座橋。車碾人踏都不收錢,背河的人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人民政權的辦法還真不少……」鹿兆鵬現在想起這件事覺得自己那陣子很可笑,不過現在背河卻已成為他隱蔽的最佳選擇。河邊是偶爾走過一位看去是政府下級官員的人物,也花幾個錢讓人背過河去;偶爾晃蕩過一來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內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來背他們過河,自然是誰也不敢伸出手掌企什麼的。所有經過河邊的過河者和背河者,誰也不會想到正在追捕的紅三十六軍政治委員鹿兆鵬正在背著一個小女人過河……鹿兆鵬趁夭黑時進了東城門,找一兩處地下交通都失敗了:一個搬遷了,另一個已被捕。他感到一種危機,不敢鎬然再會瞎撞。他無奈間混入東城牆根下的貧民窟,在一個名是家庭客棧實是兼營賣yín的小棧通鋪里擠了一夜。第二天晌午進入東關,那兒有聞名東關城的一家羊肉泡饃館子。鹿兆鵬走進門,裝作尋覓坐位掃視各色就餐的人時,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盤,不禁喜悅起來,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向志幾乎同時也認出他來,激動地站起來叫了一聲:「鹿哥」,揚起手裡還攥著半個尚未扮碎的托托饃。鹿兆鵬頓時毛髮倒豎,急忙轉過身去,幾乎同時從他左邊一張餐桌旁躍起兩個人來;兆鵬和他們不過五六步距離,要逃脫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奪過正在翻攪著煮饃的爐頭手裡的鐵瓢,一揚手迎面把滿滿一瓢羊肉湯煮泡著的滾燙的饃饃潑撒到兩個大漢的臉上。鹿兆鵬只聽見倆人慘厲的叫聲而無暇一顧他們跌倒翻滾的慘景,拐進一條小巷才撤腿跑起來,最後是跑到潤河邊繼續干起背河的營生……第二天黎明時分,鹿兆鵬走進白鹿原南端秦嶺腳下的大王鎮高級小學……
鹿兆鵬對白靈說:「我聽見他叫『鹿哥』時,看見他眼裡she出一道綠光,跟我夜裡在原上碰見的狼的眼睛一樣。」白靈索性放下筷子,不吃長面了,說:「我們日後成功了,決不能輕饒叛徒。」鹿兆鵬說:「一個叛徒比一千個白孝文岳維山還厲害。」鹿兆鵬住在校長胡達林的屋子裡,裝作是城裡來的親戚到山腳下的溫泉洗治皮膚病,每天裝模作樣去溫泉洗一次礦泉水,夜晚宿住在胡達林校長的套間房裡,學校靠近溫泉,先生們無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來洗病的親朋友好,鹿兆鵬的到來不會引起任何猜疑。胡達林是鹿兆鵬在白鹿鎮初學校發展的頭批黨員,在他逃離以後隱蔽下來,又遵照他的安排進入秦嶺腳下的大王鎮學校。胡達林豁達而又謹慎,豪壯大氣而又機敏狡黠,在大王鎮鎮面已經成為一個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學校里發展了五個黨員,建立起一個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賴的一個個擠走,把學校經營成了一個安全的據點。胡達林對鹿兆鵬說:「你現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吧!要弄給讓我給咱去弄。」鹿兆鵬說:「必須儘快找到組織。」胡達林說:「你還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養起來。找組織你說路數,我著人去找。」鹿兆鵬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情里滲透著一縷悲涼,這是他投身革命以來不曾有過的一種情緒。國民黨反動派對共產黨實行大屠殺的那一次,激起的是無以訴說的憤怒而沒有悲涼:這回因黨的重要首腦叛變造成的損失更為慘重,剛剛建立起來的紅三十六軍徹底覆滅了,苦心經營的地下組織像蛛網一樣被輕而易舉地搗爛了。他不過是一隻僥倖逃亡的蜘蛛,在重新結網之前就有了一股悲涼。他給胡達林說了一個聯絡路數,胡達林派下一個黨員進城去了,結果沒有聯繫得上,接著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絲線索。鹿兆鵬在大王鎮高級小學已經住下整整十天了,難得的安靜生活和美好的礦泉水的滋潤,使他褪去了疲憊煥發起精神,當這個遊絲似的線索被他抓住以後就斷然決定:「讓那個同志再跑一趟約他見面,我還在潤河上背河,腰裡勒一條藍布腰帶。」……
鹿兆鵬對白靈沉靜地說:「姜政委進山去三十六軍以前,已經和當局策劃了這場陰謀。」白靈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我們成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帳,他們太卑劣了。」鹿兆鵬說:「對他姓姜的帳絕對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嚴峻的氣氛濃厚地籠罩著這兩間廈屋,因為假夫妻這種特殊的關係而瀰漫在兩人心頭的尷尬紛亂的雲翳消散了廊清了。鹿兆鵬受命調進城來,替補被填了枯井的位置;更為險惡的環境需要採取更為隱蔽的方式,與白靈結成假夫妻就是一種隱蔽的方式。鹿兆鵬對白靈說:「我們個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這種特殊關係,心頭已經排除了悲涼而漲起壯豪:「我們現在重新來織一張新網。」白靈說:「黨在危機中讓我來協助你,我感到驕傲。即使被填井,我還是驕做。」鹿兆鵬哼了一聲:「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織我們的網吧!把那些蒼蠅蚊子網住吃掉,讓我們也痛快一下。」白靈笑了說:「我可不吃蒼蠅不吃蚊子,我嫌噁心!鹿兆鵬也笑了:「你不吃全讓給我,蒼蠅蚊子毒蟲猛獸我都敢吃它們。」
夜深以後應該睡覺的時候,白靈想提醒鹿兆卻說不出「睡覺」那倆字,那刻她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個女人;女人在這種特殊環境裡的劣勢和障礙,自己連一絲一毫也擺脫不掉。她終於沒有說出「睡覺」那倆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隻棕毛管帚掃起床面,心兒卻嘣嘣跳起來。她鋪開一條被筒,接著再鋪下一條被筒,心兒的跳蕩已劇到兩鬢角頻頻彈動;在擺下一隻枕頭要擺第二隻枕頭時,變得更加遲疑了,那枕頭像炙熱的物體烤烘得她臉頰燙燒。鹿兆鵬轉過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彎下腰從床底下取出一塊桐油油布鋪到磚地上,從床上抱起一條被卷扔到油布上,接著從她手裡奪過枕頭放到地鋪上,悄聲說:「我早都準備好了。」白靈驟然掀起的窘迫又驟然回落,心裡反倒產生了一種冷寂。她說:「讓我睡地鋪。」鹿兆鵬用手指指門前,壓低嗓門提示說:「我睡地上給你擋狼。」說罷噗哧一聲吹滅了煤油玻璃罩子燈,屋子裡驟然黑暗下來。他躺倒到地鋪上,還在回味著剛才隨意說下的「擋狼」的話,並為自己這句雙關語中所含的機智不無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