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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從原頂到坡根的河川,整個原頂自上而下從東到西擺列著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條又大又深的溝壑統進幾條十幾條小溝,大溝和小溝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幾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剝撕了皮肉的人體骨骼、血液當然早已流盡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態奇形怪狀,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蒼鷹,有的像平滑的鴿子;有的像昂首疾馳的野馬,有的像靜臥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獨立的雄獅,有的恰如一隻匍伏著疥蛙……它們其實重像是嵌鑲在原坡表層的一事副動物的標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態而失丟了生命活力。峁樑上隱約可見田堰層疊的莊稼地。溝壑里有一株株一叢叢不成氣候的灌木,點綴出一抹綠色,渲染著一縷的珍貴的生機。這兒那兒坐落著一個個很小的村莊,稠密的樹木的綠蓋無一例外地成為村莊的標誌。沒有誰說得清坡溝里居民們的如祖,何朝何代開始踏進人類的社會,是本地土著還是從糙株戈壁遷徙而來的雜胡?抑或是土著與雜原互相融化的結果……「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殘忍猙獰,被職業習慣磨成平淡時得意和輕俏。當時應該給他一個嘴巴,看他還會用那種口吻說那種職業用語不?革命現在到了危急關頭,報紙上隔不了幾天就發布一條抓獲黨的大小負責人的消息。三十六軍的潰滅和姜政委的叛變是粹不及防的滅頂之災。兆鵬半年前臨走時只告訴她一句:有一個段老師和你接頭。直到報紙上登出三十六軍被殲的重大消息時,她才知道鹿兆鵬半年前去了三十六軍。段老師之後又來了一位薛老師,說他從今往後和她聯繫,因為段老師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黃先生來和她接頭,說薛老師也被當局抓捕和段老師一起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黃老師說,小白你所以還安全無虞,正好證明段、薛兩位老師堪稱真正的老師。白靈腦子裡只剩下兩隻裝著段老師的麻袋,七尺漢子塞進三尺長的麻袋紮緊袋口,被人拽著拖著扔進乾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當時聽罷啞然無語,最初的驚恐很快地轉化為無可比擬的憤怒。她對黃先生冷笑著說:「多虧你給我說明了這個消息,臨到我被裝麻袋時我就不懼怕了。」後來她一再重現段、薛兩位老師被裝進麻袋扔進枯井的情景;她從來沒有經過活人被裝進麻袋和投進枯井的情景,卻居然能夠把那捉情景想像得那麼逼真,那麼難忘。白靈覺得正是在黃先生說出那種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終使她成熟了,也看輕了自己;死了不算什麼;一個對異黨實施如此慘無人寰的殺戮手段的政權,你對它如若產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恥的,你就應該或者說活該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必須推翻它,打倒它,消滅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講什麼條件;她現在才能切迫地理解義無反顧和視死如歸這兩個成語的生動之處。

    黃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與她接頭。在這段時間隔里,她幾乎天天都擔心黃先生也被裝進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這個創造過鼎盛輝煌的歷史的古城,現在保存著一圈殘破不堪卻基本完整的城牆,數以百計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乾了的井,為古城的當權者殺戮一切反對派提供發方便,既節約了子彈又不留下血跡,自然不會給古城居民以至整個社會造成當局殘忍的印象。黃先生這次來更顯得心沉重:「黨組織這回遭到的破壞是太慘重了。」白靈忍不住溢出淚來:「你好久不來,我瞎想著……你大概也給……摞進枯井……」黃先生苦笑一下:「這很難避免。我現在給腰裡勒著一條紅絲帶,將來勝利了,你們挖掏同志們的屍骨時,可以辨認出我來。」白靈破涕笑了:「我用絲綢剪一隻白鹿fèng到襯衫上,你將來也好辨出我……」黃先生隨後就指派她到滋水縣來給郝縣長送信……

    大蛋黃似的太陽覺落到白鹿原西邊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現一種不見陽光的清亮,水氣和暮靄便悄然從河川瀰漫起來。白鹿!一隻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離破碎的溝壑峁樑上躍閃了一下,白靈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

    她進入教會女子學校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帝時,就同時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實就是白鹿,媽媽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頭頂的木樓上掛著一撮淡褐色的麻絲絲。奶奶抽下一根麻絲子加進手中正在擰著繩子裡,左手提起那隻小撥架,右手使勁一撥,紫紅溜光的棗木撥架兒啪啦啦啦轉成一個圓圈,奶奶就講起她的白鹿來。那是一隻連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髮了,醜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她冷不丁問奶奶:白鹿是大腳還是小腳?白鹿她媽給白鹿纏不纏腳?白鹿腳給纏住了蹦不起來飛不起來咋辦?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顆干棗,禁斥她不許亂說亂問……

    教會女子學校的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著,連行為舉止說話腔調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樣的寬窄胖瘦黑白的差異;臉上的表情卻同樣是一律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慷慨激越,沒有軟潰無力,更沒有暴戾煩躁,永遠都是不惱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愛不恨,不憂不慮的平和神色。經過多年訓育的高年級女生也就修煉成這份習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級行政官員軍職官長和商賈大亨等等上流社會的人們,都喜願到這所女子學校來選擇夫人或納一個小妾,古城的市民爭相把女兒送到這所學校就讀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間就可能成某個軍政要員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兩個表姐身上也押著這注寶。大表姐嫁了個連長,婚後不到一月開拔到漢中。半年後,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嶺趕到漢中去尋夫,那連長已經有一個皮膚細膩的水鄉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鬧了,抓破了連長的臉和那女子的下身,隨後就再也找不著那倆人的蹤影了。她沒有回家的路費,幾乎在漢中淪為乞丐,後來被一位茶葉鋪子的掌柜發現。聽她口音是關中人,就把把她引進鋪子裡詢問身世。掌柜本是關中人在漢中落腳做小買賣,死了女人不願意再娶一個漢中女人,主要是聽不順漢中人那種乾澀的發音。大表姐就落腳為茶葉鋪掌柜的續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歲,正當中年,倒是知道體貼她疼她,只是經濟實力並不比姑父的皮貨鋪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給一位報館文人,權勢說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過得還算安寧。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貨生意擴張開拓,也沒有能力孝順貴重禮品,卻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編成歌謠在自己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皮匠苦皮匠苦,年頭干到臘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皮刺破手。雙手破裂炸千口,滿身腥膻……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時在皮貨鋪子的真切體驗的感受。他被各種獸皮散發的腥膻味兒熏得頭暈噁心,尤其在飯桌上看見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劇了這種感覺。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上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滲出了血絲,手心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淨的皮膚。二女婿一口飯一匙湯也咽不下去,歸去就寫下這首替老岳丈鳴不平的歌謠,而且讓二表姐拿著報紙念給父親。皮匠聽了一半就把反手拉過來又踩又唾,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狗東西,把我糟踐完咧!狗東西沒當官的本事可有糟踐人的本事!而今滿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還念個屁……皮匠姑父十分傷心,發誓不准二女婿再踏進他的皮貨作坊。

    白靈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癥結並不在此,是在於兩個女都沒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門庭的女婿,但他並不知道,這幾乎是痴心妄想。教會女子學校是女人的世界,整個城市裡各種體態的女子集中於一起,那些精華早被高職要員一個個接走了,屑於這個女人世界裡芸芸眾生的兩位表姐,只能被軍隊的小連排長或窮酸文人領走。皮匠姑父後來直言不諱地給白靈說:「你比那倆個出息呀靈靈兒,凡團長以下的當科員跑閒腿打閒雜的都甭理識他,跟個有權有勢的主兒你能行喀!到那陣兒,看哪個龜五賊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給錢?皮匠姑父這樁夙願的實現可能性確實存在。無論學識無論氣質,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靈在美女如族的教會女子學校里也是出類拔萃的。白靈已經謝絕過幾位求婚者,擋箭牌倒是那位從未照過面的王家小伙兒。她對求婚者說:「家父在我十二歲就許親訂婚了。在她離開教會學校之前,校務處通告她說有一位政府要員要見她,她問什麼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務處職務憂心忡忡地勸她說應該去,願意不願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靈去了。她看見一位精明強幹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務處的桌前坐著,稜角分明的臉膛,聰穎執著的眼睛,從腦門中間分向腦袋兩邊的頭髮又黑又亮。白靈一進門,那人就站起來頷首微笑。校務處的先生介紹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員的秘書,隨後就退出門去。那秘書很坦率地問:「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靈天真地說:「你像汪精衛。真的,我進門頭一眼瞧見你就奇怪,汪精衛怎麼屈尊坐在這兒?」秘書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過獎了。汪是中國第一美男子,我怎麼能……」白靈笑著說:「你就是中國第二。」秘書不在意地轉了話題:「白小姐畢業後做何打算?」白靈問:「你找我究竟要問什麼事?」秘書說:「你願意求學我可以資助,你願意就業我可以幫助安排。」白靈問:「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秘書說:「這還用問嗎?」白靈說:「我已經嫁人了。」秘書說:「難道他比汪還英俊?」白靈說:「他可是世界第一。」秘書俏皮地說:「怕是情人眼裡出潘安吧?他在哪裡?」白靈說:「十七師。」秘書輕舒一口氣:「雜牌子。」白靈說:「雜牌子軍隊沒規矩。那可是個冷恐子。他說誰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個血罐子。」秘書說:「這我倒不怕。」白靈說:「我怕。」屬於政府部門的人都怯看雜牌子十七師,秘書說他不怕是強撐面子。白靈再一次重複說:「他會連我都殺死的。我怕。那真是冷恐子!」

    白靈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銅元遊戲,那多像小夥伴們玩過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這遊戲,卻給他們帶來不同的命運。蔣介石背叛革命以後,她每天都能聽也能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屠殺共產黨的消息,古城籠罩在陰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上課,兩三個警察蹭進門,把坐在第三排一個女生五花大綁起來,一位警察出教室門口才轉頭向先生也向學生解釋了一句:「這是共匪。」女學生們驚疑萬狀。女先生說:「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讓她下地獄。」白靈渾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麻繩勒著,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鵬到保定煙校學習去了,他能掙脫五花大綁的麻繩嗎?她那時急不可待地想見到鹿兆鵬,打問一下鹿兆海的音訊,卻找不到他。五六天後,一個更令人像訝的事情發生了,那位被綁走的同學領著三個警察到學校來,由她指點著綁走了三個外班的同學。那時候整個學校亂了秩序,女生們擁擠在校園通往大門的長長的過道兩邊,看著三個用細麻繩串結在一起的同學被牽著走到校門口,塞進一輛黑色的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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