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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朱白氏頂關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靈見面的機會,心誠意篤地要盡一番作為姑媽的責任,企圖鬆動弟弟嘉軒父女之間的死結:靈靈,你咋麼今兒想起來看姑媽咧?」白靈毫不遲疑地回答,聲調里顫動著真切的嬌氣:「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著姑媽。好姑媽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難歸只剩你一個親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動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寢室前院書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的探問:「你跟鹿家老二還拉扯著?」白靈做出坦蕩無掩的聲調說:「早先幾年我們都私訂終身了哩!那陣兒都小都不懂啥。現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覺得不合適又拆散了,只是一般鄉親鄉黨有點來住,再沒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聽著就很驚詫,白靈說著私訂終身這種傷風敗俗悖於常情的事,跟說著今的莊稼長得好或不好一樣平淡,一樣無所顧忌,便不禁不住撇著嘴角鄙夷地罵:「靈靈,你的臉皮真厚!」白靈委屈地叫起來:「姑媽,是你問我,我才踉你說的呀!你問我我能哄你嗎?」朱白氏說:「你看你說這號事的神氣,跟喝米湯一樣,臉連紅一下下都沒有,你的臉皮還不厚?」白靈故意抹一下臉頰,頑皮地盯著姑媽說:「姑媽,你忘了我自小就不會臉紅!」朱白氏不為所動,語意反而更重鐵硬:「你不臉紅你爸可臉紅,你臉皮厚你爸可臉皮薄,你不要臉你爸可是要臉的人!」白靈再也撒不出嬌來:「姑媽,我來看你,你倒罵我?」朱白氏依然冷著臉:「你看我做啥?你連你爸你媽都能丟舍,還在乎我?」白靈受到當頭捧擊,一下子無所措起來,慈愛可親的姑媽一下子變得冷峻如鐵,心裡頓時產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啞口無言。朱白氏說:「你一張退婚字條兒,把你爸的臉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臘月根上,白靈托一位回原上過年的同學給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寫著一句話:你們難道非要娶我革你們的命?白靈借些徹底勾銷了那柱沒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對從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開一個辛辣的玩笑,至於這封信捎去以後的結局,好已經無心顧及了,姑媽現在就來給她補一課。
王家父子見信氣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籌辦新年的諸多家事,父子兩人拉著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綹信紙擲到白嘉軒的面前。白嘉軒從桌面上撿起信紙,看著白靈風流瀟灑的墨跡,眼前頓時湧起一片渾黃厚重的土霧,手裡捏著信紙如同攥著一條死蛇。王家兒子唱白臉耍脾氣說難聽話,老子則唱紅臉慢條斯理講仁義道德,論鄉風民俗,父子倆一高一低,一陰一陽,挖苦釀製撣牙,耍盡了威風,出完了惡氣。白嘉軒始終僵硬在挺著腰,瞪著眼,一聲不吭。媒人被拉來時,對白嘉軒也頗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調節不偏不倚的態度,現在突然發生了根本逆轉:「夠了夠了,盡夠你爺兒倆的了!甭話能呔下一牛車,嘉軒一句中吭還不夠嗎?」白嘉軒滿臉灰敗,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撐著臉制止媒人:「你悄著,有話讓人儘量說。」又側過臉做出更真誠的姿態對王家父子說:「有話儘管說,有氣儘管出,我都攬著,即就唾到我臉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著交換著眼色;是不是還要繼續罵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搶起拳頭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責備起來:「嘉軒,我混帳!」說罷拉著兒子的手不告而辭了。第二天,白嘉軒指使孝武和鹿三從樓上糧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麥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裝了滿滿兩套牛車給王家送去。鹿三揚起落滿糧食塵土的臉:「靈靈的彩禮不是五石麥十捆花麼?你給他退這麼多?」白嘉軒平靜地說:「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頭粗大的疙節猛烈滑動了兩下、閉上了毛楂楂的闊大的嘴巴。孝武緩緩轉過頭,猛然用力著動皮繩帛擊著黃牛的肚子,牛車嘎吱嘎吱啟動了。白嘉軒瞅著兩套裝滿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車駛出巷道,轉過身抱起雙拳,對圍聚在街巷裡的族人說:「我給本族白鹿兩姓的人丟了臉了!」說著揚起頭來,兩隻粗大的手背抄在彎蜷的後腰上,沉靜如鐵地宣布:「白姓里沒有白靈這個人了。死了。」說罷依然背抄著手走進自家街門。……
姑媽敘說過這段事,抿嘴不語,有意使自已因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緒平靜下來,陷入凝然不動的沉默里。白靈看了一眼姑媽凝重的臉色,自然地聯想到父親的臉色。她有點懊悔自己的魯莽,捎給王家父子的,最終像石頭一樣砸到父親的鼻樑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麥子和十五捆棉花不僅可以訂娶一個媳婦,甚至連將來給孫子做滿月的吃用花費也夠了。姑媽平靜地說:「你爸苦就苦在一張臉上。孝文揭了他臉上一層皮,你接著再揭一層。」白靈想到此行的重大便命,便從家庭的糾纏里跳出來,對姑媽說:「這樣也好。權當我死了,俺爸也再不為我傷臉蹭皮了。」姑媽還想說什麼,白靈捺不住性子聽她數落,便搶斷說:「姑媽,我還要到縣城去,我給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媽到前院書房叫來姑父。姑父說:「給誰的信?放我這兒讓順路人捎進城去,免得你跑。」白靈說:「郝縣長的公子是我同學,囑我親自交給他爸。」
白靈走進滋水縣縣府大院時正值午休。郝縣長在他的臥室里接待白靈。白靈趕上午休時間,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悉心的算計,所以才有聽姑媽數落她的難堪。她以縣長公子的同學關係說了一通編好的假話,然後就把那封信交給縣長。郝縣長拆了信封,看了信,雙手握住白靈的手久久不語。白靈忍不住說:「如果有困難,你就甭勉強。」郝縣長鬆開,坐下來揮一下手:「困難咋能沒有嘛!可問題已經解決了。」郝縣長告訴白靈,紅三十六軍潰散後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區地下黨在峪口和山里收容紅軍戰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經返回老窩茂欽。郝縣長壓低聲音,驚喜萬分地說:「廖軍長虎歸北山,讓組織放心。」白靈按捺不住問:「鹿政委呢?」郝縣長瞅了瞅白靈異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點矜持地說:「他也回到老窩白鹿原上。」白靈猛然站起握住郝縣長的手說:「你可真是遮風擋雨的老母雞啊!」
白靈一身輕鬆走出郝縣長的房子時縣府開始上班,院子裡有小幹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職員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臉孔,她有點好笑,如果某一天郝縣長突然站在院子裡宣布一聲:「我是共產黨」那麼這些小幹事老職員肯定會嚇得跌坐到地上。白靈走過縣府很深的宅院時反覆考慮,要不要去會一會大哥孝文?見了會有什麼影響?不見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去。
白孝文瞅著站在門口矜持地笑著的洋學生不禁一愣,整個滋水縣城也沒有這樣漂亮的女子。白靈叫了一聲「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臉色頓然活泛起來:「噢呀靈靈呀!」白靈完全是一個妹妹的天真姿態:「哥呀,我要畢業了。原先還想考高等學府,沒人供給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說:「你考你考,我供給,你頂好考到北平去。」白靈說:「遲了遲了,我已經找下飯碗了。」白孝文問:「做啥?」白靈說:「撒書。」白孝文點點頭讚賞地說:「教書也不錯,日子很安寧。」說著才記起問,「你今日怎麼記起尋哥來了?」白靈說:「我來看看大姑媽,也來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難歸成了孤兒一個……」白孝文寬慰妹妹說:「咱爸那人就是個那……好了好了,你別傷心。一會兒我領你去認一下嫂子。這幾天忙得要死……」白靈漫不經意地說:「大哥如今正開順風船,當然很忙。」白孝文搖搖頭說:「平時緊一陣松一陣倒也罷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軍窩死在山裡,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敗丁,抓不緊可就讓他們溜出山了。上邊見天崔報抓人的數目哩!」白靈做出好奇的樣子問:「我從報上看到消息,說是『全殲』。你們參加圍剿來嗎?」白孝文說:「我只負責縣城防務。」這麼說似乎又不過癮,接著就不無遺憾地說:「有天晚上,我陪岳書記去看大姑父,萬萬沒料到共匪三十六軍政委就在大姑父屋裡。你猜是誰?鹿兆鵬呀!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靈的心早已縮成一蛋兒,想不到兆鵬差點栽到大哥手裡,而大姑父居然沒有向她提及這件事,姑媽肯定覺得這件事沒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響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著問:「你看玄乎不玄乎?」白靈從最初聽到的驚詫里鬆懈下來,反而完全證實了兆鵬已經脫險的消息,證實了郝縣長說的兆鵬就在老窩白鹿原上。她裝作表示遺憾:「玄玄玄,真箇玄乎!到手的銀洋又丟了——你和岳書記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說:「錢算個屁!關鍵是讓這個禍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禍根,滋水縣不除兆鵬甭想安寧。」白靈淡淡地笑笑說:「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熱鬧戲了。飛是咱們一個村子的人鬧事。」白孝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現在親老子也顧不上了,甭說一個村的鄉黨。兩黨爭天下,你死我活地鬧……」說到這裡,白孝文忽然意識到作為兄長的責任:「靈靈呀,你可得注意,而今當先生了,你就好好教書,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臉上沒刻個『共』字,把你拉扯進去你還不曉得。」白靈笑著說:「要是那樣的話,哥呀,你就帶人來抓我。」白孝文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嚇唬說:「真要那樣的話,哥也沒辦法——我吃的就是這碗飯嘛!」白靈說:「這碗飯可是拿共產黨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靈嘎嘎嘎笑起來伸出雙手:「銬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銬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過來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長到這麼大還是沒正性……」
白靈以惋惜的口吻謝絕了哥哥邀她去認新嫂,說她今晚必須趕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給學生上課,再晚就搭不上進城的牛車了。這樣的理由不容變通,白孝文只好應允,熱情誠摯地叮囑妹妹得空兒就回縣城來,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結成聯盟:「你跟哥一樣,都是有家難歸哦!咱們就相依為命咯!」
白靈坐上回城的牛車舒出一口氣來,「礙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際驀然迴響著這句顯示著職業特點和個性特徵的用語……白靈現在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兆鵬,問他在一千大洋的懸賞者岳維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當面,究竟是怎麼逃脫的?牛車粗大體重的木頭輪子悠悠滾動著,在坑坑窪窪的土石大路上顛出吭喳吭噔的響聲,輪軸磨出單調尖銳的吱嘎吱嘎的叫聲,漸漸遠離了灰敗破落的縣城,進入滋水川道倒顯出田園的生氣,一輪碩大的太陽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頂上,恰如一隻潷去了蛋清的大蛋黃。白靈雙手掬著膝頭,瞅著對面陡峭的原坡,頂面上平整開闊的白鹿原,其底部卻是這樣的殘破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