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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的失敗的進軍。省委接到了一支紅軍武裝企圖攻打西安的密訊,派鹿兆鵬化裝潛入紅軍部隊傳達省委意見,要求紅軍指揮官做出一個詳細周密的進攻方案,省委討論之後才能作出決定,同時將西安地區守軍布防的情況提供給紅軍指揮官,供他們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選擇。鹿兆鵬扮裝成一個受聘赴任的教書先生,順利地通過渭河平原,進入渭北高原之中剛剛創立的根據地茂欽。茂欽這個象遺落在山間的一粒羊糞一樣默無聲息的村鎮,現在在北半個中國日漸顯露聲名。南有瑞金北有茂欽。茂欽中華蘇維埃的紅色旗幟在莽莽蒼蒼黃土高原上看去確似一簇生動飛揚的火焰。共產黨人在這裡創建起來第一支農民武裝,黍作紅三十六軍。鹿兆鵬的到來使紅軍最高指揮員之間的爭論更加激烈,爭論雙方的力量對比是二比二。廖軍長和王副政委乾脆把進攻西安說成是葬送紅軍的冒險行動;姜政委和權副軍長力主進攻西安,理由比反對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時候,廖軍長首先表現了妥協,才使進攻派占了上風。鹿兆鵬向他們傳達了省委意見,唯一堅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爭論,事由是省委沒有肯定這個行動計劃。廖軍長立即更改了違心的妥協又恢復了反對派的真實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靜地反問:「省委沒有肯定也沒有反對進攻呀?敵方在西安的布防情況我早已清楚不過,嫡系和雜牌正大眼瞪小眼烏龜瞅王八,咱們趁這個空子正好得手;緩後無論烏龜吃了王八還是王八吃掉烏龜,他們就成鐵板一塊無fèng可鑽,失掉戰機了。省委要我們報一個詳細作戰計劃是多此一舉,一切已經成熟。」姜政委對廖軍長的搖擺不定有點生氣,用一句粗話諷刺說「尿尿去了屙下屎來——連稀稠都拿不住了!」這樣子的話怎麼帶兵打仗?你可是咱們四個人中獨獨上過軍校的指揮員呀同志!」廖軍長臉紅了,不僅沒有發火,誠摯的聲音令人感動:「姜政委,你挖苦我兩句我不在乎,我弄起這一桿人馬來著實不容易,我只擔必弄不好又丟光了咧……」鹿兆鵬心裡顫悸了一下,這個長著四方臉盤英俊漂亮的陝北漢子,一口鼻音濃重言詞笨拙的話令他感動。廖軍長是黃埔生,投身國民革命戰功赫赫;國共翻臉以後,他帶著他拉出來的那一部分隊伍參加了習旅的暴動,暴動失敗後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幾年間又創建起紅三十六軍來。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軍來的,他很尊重這個前額突出有點象列寧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點說不清為什麼的怯懼心理。姜政委說:「軍事行動上的搖擺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場的動搖。」王副政委與大腦門子政委一絲也不妥協:「這僅僅是一個具體軍事行動的分歧,與立場無關。」廖軍長痛苦地扭曲著臉沉默了。姜政委說:「一切按原計劃進行。王副政委下連當兵,鹿兆鵬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鵬說:「我必須趕回去向省委匯報。」姜政委說:「不急。打下西安咱們一起去匯報。」鹿兆鵬急了說:「我也反對這個行動。」姜政委說:「你反對我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鵬在根據地住了下來,發現在紅軍士兵裡頭卻沒有這樣嚴峻分歧和爭論,而且洋溢著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戰鬥熱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講演特富進力和鼓動力量:「南昌暴動失敗了,廣州暴動失敗了,咱們這兒暴動也失敗了,國民黨高興的近乎得意忘形。我們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國的反動派敲響第一聲喪鐘,共產黨還存在,真正的革命剛剛開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聲音被熱烈的呼喊打斷了,他謙遜地低著碩大的腦袋等待呼聲結束,然後揚起頭來分析這次行動的形勢:「西安的嫡系初調入陝,兩眼緊盯著雜牌子地方軍;雜牌子地方軍收羅的都是土匪民團,屬於烏合之眾,十有八九都是逛窯子抽大煙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經打。咱們紅軍不是一個頂仨,而是以一當十。渭北地區農協運動開展最早,地下黨遍布各個村鎮,我們路過之地會一呼百應,我們一舉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國革命的第一紅色政府,必將照亮整個北半個中國……為了共產主義,同志們,努力衝鋒啊……」
整個紅軍陷入一種激戰前的狂熱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當伙頭兵時,竟然連連受到士兵們的嘲笑和鄙視。廖軍長現在儘可能認真地按照在黃埔軍校學習的指揮藝術設計這場進攻……隊伍終於拉出山溝進入坦蕩如砥的關中平原了,此時剛剛黎明。鹿兆鵬此時才弄清白,這支號稱三十六軍的紅軍部隊上實際只有九百多人,不過是一個團的編制力量,心裡就愈加憂慮和膽怯。在山區小鎮茂欽根據地里,九百多人顯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霧雨濛濛的關中平原上以後,這九百多人的隊伍就不再顯示出浩浩蕩蕩的氣勢,反而覺得過於細瘦了點兒。他們沿途所經過的許多千戶大村,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門族自立的保安隊的偷襲和騷擾,根本不曾發生一呼百應的情況。(那些村莊裡確實有共產黨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動著;他們沒有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壓根兒不知道這次軍事行動,甚至搞不清楚這支穿著雜七雜人的衣服的軍隊是國軍、上匪還是雜牌子地方武裝。)細雨綿綿,這是關中平原旱季里極為罕見的陰雨天氣,池滿河溢,遍地泥漿,找不到一坨乾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來一把柴禾。士兵們渴急了就喝路邊的水坑裡的泥水,好多人抱著肚子提著褲子拉稀不迭。姜政委執意選擇雨天出擊的理由是,反動派軍隊怕吃苦,怕夜戰,也怕雨戰,紅軍戰士瞅准其弱點專事夜戰雨戰,因為紅軍士兵自小就在苦水裡泡大,不計苦累,不避風雨。姜政委瞅住了敵手的弱點卻忽視了自己的弱點,這些自小生長在渭北以北黃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鴨子,在粘濕滑溜的平原上行軍不久就疲憊睏乏,全都被淋澆得濕透了衣褲濺濕了泥巴,變成落湯雞或更像泥猴了。渡過渭河以後,在河岸邊的柳林里暫作歇息。姜政委擦拭著眼鏡片上的泥巴渾紋兒,怎麼也擦不乾淨,他發覺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給泥巴弄髒了,無奈就把無法擦淨的眼鏡架上鼻樑,對癱坐在濕漉漉的糙地上的士兵們鼓勁打氣:」同志們,再走立六十里咯就進城咧!老孫家羊肉泡饃,老白家餃子館,西安飯莊葫蘆雞盡飽吃啦……」姜政委給士兵們打足氣後,就把另外三個領導者引到遠離士兵的柳林深處,堅定不移地說:「我回省省匯報情況兼作城內策應,你們繼續前進,不能有絲毫的動搖情緒。咱們在滋橋北橋頭會面。」姜政委連一個隨身警衛不帶,隻身走掉了。
姜政委臨走時委託鹿兆鵬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過柳林進入篙蓬茅糙地帶,三個站在原地未動的領導者誰也不說話,一直瞅著姜政委在蓬蒿和茅糙上隱現有腦袋完全消失,他們才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起來。鹿兆鵬心裡浮起一縷惆悵一種空虛,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樣茫然失措。他說:「我提議讓王出來做代理政委。」廖軍長和權副軍長只碰了一眼就說:「你去把王叫來。」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緊不慢走過來,冷著臉站住。廖軍長說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匯報的情況以及委託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見,主副政委對此先不表態,卻冷冷地說:「姜要是跑到國民黨省黨部匯報怎麼辦?」鹿兆鵬噎得說不上話咽下一口唾液,廖軍副政委的雞腸小肚,不客氣地說:「同志,你這樣的態度令人失望!」權副軍長從中調和:「王副政委別記惦今日個以前的事了。今日個或者說目下咱們咋辦?」鹿兆鵬立即附和說:「對!咱們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緊。」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說:「往回撤。撤回茂欽還來得及。」廖軍長驚詫而又生氣地問:「你這意見是出於對隊伍的負責,還是跟姜致氣賭輸贏?王副政委說,「這怎麼分得開呢?」廖軍長窩氣他說:「你們倆的意見呢。撤還是進?」權副軍長現在變得異常耐心溫柔起來:「大家都冷靜才好。我覺得現在撤回去的根據不充足。」鹿兆鵬覺得權副軍長的意見與自己相吻合,隨即說:「我同意權副軍長的看法。」又對王副政委誠懇勸說道:「你的意見可以保留。你還是應該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說:「我……,還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軍長沒有說話,連瞅一眼已轉身離去的王副政委也沒有,對鹿兆鵬和權副軍長說:「我們還得往前走。」隊伍被集結起來繼續前進,近傍晚時趕到滋橋北邊兩個村莊之間的空闊地帶。鹿兆鵬和權副軍長扮裝成當地農民的模樣走進了滋水橋街道,在橋北頭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應的任何跡象,倆人不敢再等,又離開鎮子。權說:「我們像一條出了山的狼,天地開闊卻危機四伏。」兆鵬苦笑一下沒有說話,倆人回到集結地。廖軍長急不可待地把他倆拉到稍遠一點的地方,以調侃的口吻說:「王副政委看來是唚到向上了!」廖軍長問也不問接應的事,告訴他倆一個嚴峻的事實:姜政委沒有回省委匯報。那麼姜政委到哪兒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鵬忙問:「你的根據?廖軍長公開了一個秘密:隊伍出山前,他背著姜政委派人進城向省委匯報,要求省委具體指示這次進軍的方案。匯報的同志剛剛回來,讓隊伍趕緊撤回茂欽或先進入秦嶺隱蔽。鹿兆鵬似乎頓然變得輕若一根羽毛,隨便一股微風都可以掀起它來,那是一種真切的徹底滅亡的頂感。他揪住自己的頭髮軟軟地蹲下去,說:「我沒有阻止這個冒險我……。」權副軍長誠摯地說:「廖軍長我對不住你我混帳……」廖軍長痛苦地搖搖頭:「只怪我不怪你們。快不要說怪誰不怪誰的話,趕快挽救部隊!」鹿兆鵬看見廖軍長一張七色臉,痛苦恐懼,急迫悔恨,也還有冷靜。他指使鹿兆鵬叫來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詼諧調侃的習慣說話:「好了,現在我們按你的意見辦。你甭當伙夫了,當政委吧,代理那倆字兒太羅嗦,乾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說:「我已經改變『撤回去』的主張了!」鹿兆鵬瞅著這個嚴厲得有點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說:「求毛總是不合股兒!」王政委說:「我們撤回去,要是茂欽的老窩給人搗了咋辦?」廖軍長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說:「好了!咱們合到一股了——進秦嶺!」
撤退的命令下達以後,隊伍便有點鬆懈。那些謀著進城吃羊肉泡饃的士兵滿肚子怨氣,便無緣無故地she擊公路上弛過的汽車。槍聲突然引發炮聲,大炮的轟擊聲震撼著大地,隊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鵬尚不知曉他們已經僥倖地脫出了滅亡的境地。原來城防駐軍就駐紮在橋南不過十里的糙灘一帶,早已發出了他們的行蹤,而且報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個土匪出身的雜牌子軍長,擺擺手說:「轟走轟走!轟走算求了!」副手建議說:「送到口邊的萊就該吃。」軍長說:「那個『菜』是一罐子蘿個纓子酸基!繳不來大炮機槍,也肯定沒有黃貨白貨,那幾杆破槍繳回來反成了累贅!咱打死他十個不抵他打死我一個,打死他十個咱添不了一個,他打死我一個我就少一個……」軍長雖是粗人卻不亂主意……這就留給了鹿兆鵬他們安全轉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