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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黑娃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桿上吊著的燈盞已經點火,在夕陽的紅光里閃耀。那是一隻生鐵鑄成的盆子,裡面裝著麻油,燃著一根擀麵杖粗的油捻子,黑煙滾滾,空中飄浮著未燃盡的煙袖絮子。這是重要宴慶的信號。伙房裡接連傳出煎油爆炒的脆響。弟兄們出出進進嘻嘻嚷嚷,顯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著。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興致勃勃地說:「弟兄們好久沒有團圓了,今日個慰勞一頓,二來為你解解心煩;三來嘛,你有朋友到來,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應款待。」黑娃想告訴大拇指兆鵬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聲說:「先吃了飯再說。」
大吃猛喝一畢,尚未醉的倒的土匪們練開了功夫,有的練拳,有的舞刀,有的練槍法,有的練爬樹翻牆,有的練捆縛敵手,倒顯得生龍活虎,黑娃引看兆鵬進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喧,不講客套單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說你想入伙?」
「是的。」兆鵬點點頭。
「真的?」大拇指套問。
「真的。」兆鵬平靜地肯定。
「你把『真的』這話連說三遍」大拇指盯著他說。「看你能不能說得出來?」
「好咧好咧!」兆鵬釋然笑了,「說真的也真的,說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說,充滿了自信,聲音的平靜愈顯出透里知底的給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納進你的游擊隊。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還算得准。」兆鵬也很平靜,沒有一絲被戳穿的尷尬,坦然笑著反問,「真要這樣,你說行不行呢?」
「天爺!空里的鷹地上的狼,飛的和跑的攏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輕俏地調侃起來,「你是堂堂共產黨頭兒,我是土匪,咋也攏不到一搭喀!」
「咱倆差不多。擱秤上吊-吊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鵬也是一腔調侃的調兒,「滋水縣通輯我懸賞一千塊硬洋,縣賞通輯你也是大洋一千塊,咱倆值的一個價碼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裡凝結的緊張氣氛頓然鬆弛下來;他始終沒有說話,斟酌了三人之間的關係而決定自己不必開口;他只期望這兩個人之間不發生衝突,無論談判的結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圖擴延剛剛出現的輕鬆氣氛,就以打渾的口氣,說「滋水縣的『共匪』頭子和土匪頭子值的一個價碼!了哇了哇!」
兆鵬適時地掌握著松活了的氣氛:「我了解你。你是個靈醒(聰明)的木匠。你是個不怎麼樣的和尚。你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紅軍指揮官,這一點我肯定無疑。你當山里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才來找你的……」
大拇指收斂了笑,冷冷地說:「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廟當和尚那陣子就知道你。你也是個靈醒人。但我這個寨子裡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關係,黑娃是個可靠的義氣的人。黑娃願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還有哪些弟兄情願跟黑娃一搭投靠游擊隊也都放他們走,我還讓他們把傢伙一起帶走……」
黑娃打斷大拇指的話說:「大哥你說哪裡話!我跟你絕無二心,可以指天為誓……」
兆鵬坦率地表白說:「我剛才說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斷的話繼續說:「你說的是真話。我明白,無論誰家當權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國民黨懸賞捉我,日後有一天共產黨把事形成了,還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鵬坐江山拾掇我的時光,能給我一個渾全的屍首就遂心了。」
兆鵬由地動了情:「這又何苦哩?你一進紅軍隊伍就會明白,你肯定比當土匪活得暢愉。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擊隊,我們已建立起來一個正兒八經的紅軍軍團,軍長是正兒八經的黃浦軍校訓練出來的……」
大拇指並不動心:「我剛才把話說到盡頭了,黑娃願意走就跟你走,還有哪些弟兄願意走的話也跟你走,傢伙都隨手帶走。我算義氣了吧?旁的話你再甭說了,你日後能給我一個渾全屍首就算義氣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連屍首渾全不渾全都不顧慮。」兆鵬笑笑說:「我也沒想讓你當下跟我走。我跟你打個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時候想開了,再給我打個招呼,我來接應。」
大拇指說:「那好……日後再說吧!」
「兆鵬說:「我們肯定會見面的。」
半年以後,他們果然又見面的,鹿兆鵬作為俘虜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時光,探馬回來報告大拇指,有一桿子來路不明的紅軍人馬闖進山來,在離山口幾十里的章坪鎮安營下寨,遭到了政府軍的包圍,一個軍的人馬給連窩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幾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離他們山寨三十來里的雙岔溝歇下了,大約二十來人。雙岔溝只有三五戶人家,住得散散落落,這一股紅軍就住在溝樑上的茹姓人家城。大拇指當即叫來二拇指黑娃,讓探馬把這件事再述一遍,然後問:「兄弟,你看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說:「油水厚不厚?紅軍些秕谷瘦皮,諒也沒多厚油水。」探馬插話說:「他們都捐一桿快槍。」黑娃又問:「這一桿子紅軍打哪兒來的?是不是山里那幾股游擊隊的一股兒?」探馬說:「山里那幾段游擊隊全是本地猴兒,滑得黃鱔一樣。這杆子紅軍是從山外闖進來,人生地不熟,剛進山就給捂住了。弄不清哪達來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兒。」黑娃說:「大哥你定點兒。你看中那二十幾杆快槍的話,我帶弟兄們去拿回來就是了。」大姆指卻不象黑娃那樣輕鬆:「本來嘛,咱們跟紅軍游擊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車,各輾各的轍。黑娃你心裡本不願意挫紅軍。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紅軍有絲連才這麼說。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紅軍。這回不同。這杆子來路不明的紅軍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門板了,出山是絕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過上兩天,讓葛條溝那幫子掃風著了的話,非吃不結,紅軍手裡的快槍就落到他們手裡了。這樣子的話,不如咱們先動手把傢伙繳了……」黑娃聽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們。」黑娃站在往常發號施令的石階上,連連發出三聲尖銳的唿哨,匪徒弟兄們便從各個角落擁到平場上來,作為大殿的山洞裡燈盞齊發。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階上部署行動:「從雙岔溝兩邊摸上去包圍姓茹的那一家,記住:只繳傢伙,不准傷人,繳下槍來放人走;不許開槍,只准嚇詐,實在繳不下槍來,放走算求。」弟兄問:「咱們不開槍,他們要朝咱們開槍咋辦?」大拇指沉吟一下說:「萬不得已要開槍……只許打三槍!」在最後確定誰領頭去的時候發生了爭執,黑娃執意去,大拇指毫不動搖地說:「輪我的食,輪到你守窩了。」
完全是萬無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殺。天空落著夏季里不大常見的蒙濛霧雨,山道濕滑,伸手不見五指。土匪們靈如猿猴,一直摸到雙岔溝樑上站崗放哨的衛兵腳下,一個土匪躥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雙腿把他撂倒,另一個上匪同時把一塊爛布塞進他的嘴裡,前門和後門的兩個哨兵幾乎同樣被擒獲。當土匪們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低的屋脊上響了一槍,那兒還隱伏著一個暗哨。但是為時已晚,土匪們從前門後門和樹枝圍成的籬笆牆踏過去,把茹姓山民的兩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腳地上以及台階上的紅軍士兵疲憊不堪反應遲鈍,有三五個反應迅敏的人剛摸起槍,就被土匪繳到手了。土匪們三個人對付一個紅軍士兵綽綽有餘,繳了槍就把他們統統逼進一間屋子,最後從山民火炕上拖出來的那個傷員,腿上淌著血一步也挪不動,由一個紅軍士兵背著他從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虜轉過身去面向牆壁,然後才讓弟兄點著了一枝火把,拿到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傷號面前一照,他幾乎吃驚地叫起來,那是兆鵬。大拇指立即發布命令:「你們現在可以走咧!你們在這山里扎不住腳趕快出山去,記住不要結幫搭夥,要零碎單個往出走,不要開口說話,一開口就露餡了。」那些紅軍士兵還背對著他沒有動,大拇指吩咐兩個弟兄架起受傷的鹿兆鵬出了門。回到山寨,大拇指對迎上前來的黑娃說:「真是撞到家門舅家門板了——你的共產黨大哥給我弄來了。」
黑娃在燈下一看,兆鵬昏昏迷迷不辯生人熟人,小腿腫得抹不下褲子,整個腳面和腳趾都被血漿成紅紫色。大拇指喚來大先生。大先生提著藥葫蘆跑來,用剪子割開左腿的褲子,用水洗了傷口四周的瘀血,皺著眉對大姆指和黑娃說:「糟求咧,是個瞎眼兒!」槍子穿透了身體被土匪們稱作亮眼兒,未穿透被稱作瞎眼兒,彈頭還留在小腿肚兒里。大先生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將就著治好外傷,讓人家出山進城到洋醫院去掏槍子兒;二是我給他掏出來再治好,可咱沒麻藥,怕他受不住疼。你說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說:「乾脆給他掏出來。」大拇指對大先生說:「掏!」大先生解開布包,取出一隻帶環兒的鋼扦兒,剛挨住傷口,兆鵬就慘叫起來。大先生遲疑一下說:「這人沒咱的弟兄皮實。」大拇指笑著對黑娃說:「就這副虛氣兒他還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斷胳膊折腿不吭聲。沒這股子毒勁兒還想入伙當上匪?綁起!」於是七手八腳把兆鵬的身子和手腳都摁綁在木板上。大先生說:「我下手了——」話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帶環兒的鋼扦子塞進傷口。兆鵬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來。黑娃說:「把嘴給塞住,叫得人心煩。」於是又用爛布塞進嘴裡。大先生捏那根鋼扦兒在腿肚裡尋找彈頭,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東西帶著一股熱血的腥氣從小腿肚裡拉出來,扔到盛著清水的銅盆里,噹啷一聲脆響,水面上就綻開一片耀眼的血花,傷口裡頭的血嘎嘟嘟涌冒出來,大先生不慌不忙撥開藥葫蘆的木塞兒,把紫紅色的刀箭藥倒人傷口,拿一隻帶藥勺兒的鋼扦往傷口裡頭塞,血流眼見著流得緩了少了,隨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隻藥葫蘆兒,往傷口四周撒上一層厚厚的黑色藥麵兒,然後用布條墊著麻紙纏裹起來。大先生瞅著被他折騰得完全昏死的兆鵬說:「沒彩沒彩,這人沒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沒彩。」他摸摸兆鵬的額頭,撥下塞在兆鵬嘴裡的爛布,把兩粒黑色的藥丸塞進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鵬咽下去,然後說:「抬走。讓他睡去。睡醒來就沒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兆鵬睜開眼睛嚷著要喝水。他強掙著坐起來,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飲而光,才瞅著遞給他水碗的人驚奇地叫起來:「黑娃黑娃,怎麼是你?」黑娃抿抿嘴沒有開口。大拇指卻說:「你忘了你說的『咱們還會見面』的話啦?這回是我請你來人伙兒!」兆鵬猛地轉過頭,瞅住站在炕腳地上的大拇指:「我咋就落到你手裡了?」黑娃接往說:「你多虧落到大哥手裡了。」兆鵬轉著眼珠朝後倒下,靠在背後墊著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兩個眼皮痙攣似的彈動著,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淚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