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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小翠在剛剛度過一夜的新房裡呆坐著,街上的罵聲傳進窗戶,她的被驚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點,別無選擇。小翠現在完全明白了這個不露絲絡的圈套已將自已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驚詫的舉動之後就翻了臉,說:「啊呀!你咋是個敞口貨呢?你跟誰弄過?你說實諸……」她無法辯解,揩淨女兒家那一縷血紅之後就閉上眼睛,斷定自己今生甭想在雜貪鋪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陣兒還沒料到女婿會唱揚到街上……她關了新房的木門,很從容地用那根結婚頭一天系上的紅色線織腰帶綰成套環兒,掛到屋樑的一顆釘子上,毫不猶豫地把頭伸了進去,連一滴眼淚也不流。

    新姑爺罵完以後就去車老闆報喪,肩頭還挑著回門應帶的豐盛的禮品。他進入岳丈的牛車鋪店時禮儀備至,放下禮品鞠過躬行過禮開口就報喪:「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殮,明日安葬,二位大人過去……」又指著兩籠禮品說:「這是回門禮,丈人你收下,人雖不在了禮不能缺。」車老闆剛剛被人救醒,強撐著面子說:「嫁出的女子潑出的水,賣了的騾馬踢過的地,由新主家擺置。我一句話沒有,一個屁不放,你看著辦去。」新姑爺告辭以後,車老瘋了似的指著壘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門禮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殮和埋小翠的兩天裡車老闆讓大徒弟套上牛車,拉著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公里遠的一個親戚家去了。雜貨鋪王家用薄薄的楊木板釘成一個只能稱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裝了進去;為了預防凶死的年輕鬼魅報復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進死者的兩隻腳心和兩隻手心。鎮子上沒有人來搬抬棺材那不是雜貨鋪王家的鄉情寡淡,而且是誰也不願沾惹這個失去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車拉到墳坑前糙糙埋掉。五六天過後車老闆一家人坐著牛車回到鎮上,繼續打制他的絕活兒。不出一月,可恥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當作閒話,也不見凶死鬼鬧什麼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釘死了她。百日以後;雜貸鋪王家以大大超過前妻娶的派勢又娶回一位賢淑的女子,連演三天三夜大戲。意在沖刷與車木匠家婚的晦氣霉運。

    雜貨鋪王家婚娶唱戲的消息傳布很遠。芒兒當夜趕到戲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鎮子深情難抑。他用鍋墨把臉也抹得髒污不堪,把一頂邊沿耷拉的破糙帽扣在頭頂。他在王家雜貨鋪出出進進三次,雖然沒有人辨認出他來,卻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耍媳婦鬧新房的年輕人寧可放棄看戲,興致十足地擁擠在新房裡和新媳婦調情耍鬧,直到大戲散場,知更鳥在微熹的天空迭聲歡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兒故意拖遲到來戲台下,轉了兩圈終於在戲台右側的人窩裡瞅見了二師兄的模腦兒,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離開了,於夏夜深沉戲劇唱到高cháo處時潛入貨鋪王家。頭天晚上被鬧房的人耽擱了的良宵美辰現在得到補償、新郎新婦不顧前院後院為戲班子做飯送茶幫忙打雜的人出出進進,便迫不及待吹燈合衾了。芒兒那時候正潛藏在炕頭和背牆的一個窄窄的空暗處,上面搭著兩張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婦放置尿盆和內物的陰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婦睡前雙方到上房裡屋向老人問安時溜進新房藏下來的。如果等兩個歡暢過後進入酣睡下手更加萬無一失,芒兒不僅缺乏那種忍耐,而且惡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賊享一回新媳婦的福。他聽著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聽見被子被豁開的聲音,就從炕頭那個窄狹的空當爬出來蹲在寬敞的腳地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手裡的殺豬刀捅進剛剛翻起身來一絲不掛的新郎的後心;新娘叫了一聲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兒溜出門大搖大擺徑直走到戲樓右側來,擠進人窩,在黑漆漆的戲台下繼續他的報仇計劃。他一步一步往前擠著,終於擠到上看好了的二師兄背後揚起左臂裝作擦汗,其實是為遮住從旁邊可能斜過來的眼睛,然後在左臂的掩護下,拍沾著主人鮮血的殺豬刀又捅進夥計的後心。二師兄像是吃東西噎住了似的喉嚨里「咯兒」一響,便朝前頭站著的人身上趴下去。前頭的人很討厭地抖一下肩膀,二師兄又倒向後邊站著的人,倒來倒去人們以為他打盹哩!一當發現這是一具淌著鮮血的屍體,台下頓時亂了套。芒兒已經再次走到雜貨鋪的青磚門樓下,聽到了紅樓那兒驚慌的呼喊,眼看著王家屋裡的人魚貫奔出往戲台下去了,揚起手抖一抖門樓上掛著的兩隻碌碡粗的紅燈,蠟燭燒著了紅燈的紅綢和竹篾骨架,迅即燎著了房檐上的葦箔,火焰躥上房去了芒兒夾在混亂的人群里並不驚慌,大家都忙於救人救火,誰也顧不得去查找殺手。芒兒親眼瞅著雜貨鋪大門裡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著雜貨鋪變成一片火海,隨後就悄然離開鎮子,芒兒來到僻遠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墳丘前,把沾著雜貨鋪主僕二人血的殺豬刀扎進墳前的土地里;為了某個明確和朦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藍布上扎繡著蛤蟆和紅花裹肚兒脫下來,拴在刀把上,就離去了。

    多日以後,有人發現了小翠墳頭的殺豬刀和裹肚兒,雜貨鋪王家拿著這兩樣東西報到縣府。縣府的警官又拿著這兩樣東西找到車店老闆。車木匠一看就說:「裹肚兒是芒兒的。」車店老闆娘卻不敢再添言,那地兒紅花蛤蟆的裹肚兒是小翠扎花fèng下的。縣府立郎下令追捕鄭芒娃……芒兒根本不知道這些過程,他已經進入周原東邊幾百里遠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廟,跟闃老和尚開始合掌誦經了;世界上少了一個天才的車木匠,多了一個平庸乃至不軌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樣?」大拇指問黑娃,不等黑娃說話他就揭了底。「她就是雜貨鋪王家娶的那個新媳婦。」

    黑娃不由地「嗅」了一聲。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說,「男人給我戳死了,不為他守志,想立貞節牌坊。我才把她擄到山上來叫弟兄們享用……」

    黑娃舒口氣說:「倒也不怪她……」

    「當然不怪她。我是讓雜貨鋪王家也難受難受。」大拇指狠毒地說。「我本該是個手藝人靠手藝安安寧寧過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殺人要放火鬧交農蹲監牢!旁人盡給咱造難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沒法忍受就反過手也給他造難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頭上,咱就解氣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這個路數嗎?」

    黑娃點點頭連聲說:「對對的!」

    「現在你還有啥想不開的呢?都弄到這一步了還計較一個女人干求!」大拇指一甩手說:「我不說你只說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賺下的。無論是燒殺雜貨鋪還是交農蹲號子,要說死早該變成糞土了。我能活這些年都賺下的,往後活的越多就賺的越多。想法兒痛痛快快地活著,說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夠了。」

    黑娃嘆口氣悻悻地說:「一樣。一模一樣。我的陽壽也是賺下的。」

    「這麼說就好咧!」大拇指高興地說,「只有當土匪痛快。咱哥倆扭成一股,攤二年功夫把人馬擴充到二百,每個尺弟都能掮上一桿快槍,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軍而今一門心思剿滅游擊隊,騰不出手來招惹咱們;游擊隊也是急著擴充人馬和官軍兜圈圈,跟咱根本沒啥交葛;只有葛條溝那一幫子是咱的禍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連窩兒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機會。」大拇指說:「葛條溝辛虎那倆貨腦子裡安了一個轉軸兒。四鄉鬧農協鬧得紅火那陣兒,你的那個姓鹿的共產黨頭兒找他,三說兩說他就隨了共產黨;農協塌火了官家追殺游擊隊,他扔了共產黨游擊隊牌號兒又找出土匪的旗旗子!這種人誰敢信?這倆貨而今比咱難受,游擊隊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游擊隊;他急著想擴充力量對付游擊隊,拉我跟他合夥,我不干!跟這種貨誰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攤子端我的老窩兒。一句話,這貨不除終究是咱的禍根!」

    黑娃還是冷冷地重複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窩端了!」

    「好!」大拇指舉起酒碗說,「咱們就開始準備這件大活兒吧!」

    黑娃飲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腦子裡沒有轉軸兒,是一根槓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說:「夜個黑間有人個來尋你,我讓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問:「誰?誰還來尋我?」

    大拇指笑笑:「你進門就知道了。」

    黑娃走進自己的山洞,驚得叫起來:「哦呀兆鵬……」 黑娃看見坐在自己鋪炕上的人,愣怔許久才辯認出兆鵬來,隨之倆人就交臂呼嘆起來。黑娃久久地瞅視著兆鵬,頭上纏裹著一條髒兮兮的藍布帕子;穿著一件褐色的藍色對襟布衫,肩頭綴看一塊白布和一塊黑布補丁,衫子的下襟過長,茬住了前又蓋住了屁股,黑色布褲,又綴著藍布和紫紅色的補丁;腳上蹬著一雙餓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氈從腳趾一直纏扎到膝蓋;從頭頂有帕子到腳下的裹纏布,全都污染著糙汁樹液漆斑和苔蘚的乾涸的黑色疤痕;臉上也布滿污垢,耳輪里和脖頸上積結著黑色的垢甲;鬢角露出來的頭髮粘成氈片,與白鹿鎮小學校里那個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瀟灑精幹的鹿兆鵬無法統一到一起,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嶺深山裡的山民了。如果尋找破綻,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齒。山民們也許生來就不懂得刷牙,也許是飲水的關係,十個有十個的門牙都是黃色,像是蒙了一層黃色的瓷釉。鹿兆鵬仍保存著在白鹿鎮小學當校長時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黑娃笑頭說:「要不是你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認不出你咧!」鹿兆鵬笑得牙齒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強馬壯,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來咧!」

    黑娃從炕頭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兒,又叫醒了管伙做飯的兄弟,端來了剛才留給他的那些飯菜,在冒著一股粗裝黑煙的吊盞油燈錯黃的光亮里,倆人舉起盛著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聲慨嘆起來:「哎呀兆鵬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倆在這兒會面咧!我常想著咱倆怕是今生今世誰也見不著誰了!兄弟而今沒牽沒掛,沒媽沒爸。沒婆娘沒娃。落得個光獨獨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倆敞開喝……」借著酒興,黑娃把他揣著兆鵬的手條怎麼尋找習旅、怎麼從士兵受訓到成為習旅長的貼身警衛,怎麼參加暴動及至踩著麥捆子似的屍體死裡逃生、怎麼落糙山寨一下子傾吐出來,說完大哭:「兆鵬哥,我只聽你說鬧農協鬧革命窮漢得翻身哩,設想到把旁人沒撞動,倒把自個鬧光鬧淨了,鬧得沒個落腳之地了……」兆鵬的臉膛也泛起紅色,撕去了頭上的帕子,大聲沉穩地說:「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著眼狠狠地問:「你都知道?你見過屍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見習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湧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薦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長抱著機槍殺得兩眼著火的情景?我挨槍子的時光習旅長還活著,後來就不知道他死了呢還是活著……」兆鵬仍然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劃那場暴動時我也參與了。習旅長那陣子還沒死,帶著餘部出潼關到了河南,東逃西躲一月之久,還是沒有站住腳……他死的時候枕著機槍。我們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規軍就此完結了。」黑娃問:「事情過去了,我想問你一句,你們策劃暴動的時光,想沒想到過這個結局?」鹿兆鵬說:「想到了。」黑娃驚異地問:「想到了還硬要伸著脖項去挨刀?」鹿兆鵬仍然沉穩地說:「你忘了習旅長講的『七步詩」的故事?做出詩是死,做不出詩還是死!就是這樣。」黑娃嘆口氣:「完咧。到底還是給大哥煎了。」鹿兆鵬卻衝動起來:「完不了,怎麼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現在才開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鵬一眼,垂下頭默默地挾起一塊野獵肉咀嚼著,良久才找到一句恰當的話:「革命開始了,你咋麼有空兒到我這兒逛來咧?」鹿兆鵬也找到一句恰當的話:「我嘛,瞅中你的好營生……入伙來了。」黑娃立即敏銳地做出反應:「兆鵬哥,你甭耍笑。」兆鵬說:「我沒耍笑。我來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當即說:「這話跟我再不能往下說。要說明日跟大拇指當面說。」鹿兆鵬說:「那當然。你還是很義氣。」黑娃說:「天快明了,咱們睡覺。明日個跟大拇指當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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