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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芒娃兒買豆腐和芫荽回來,把剩下的幾個麻錢們出來擱到案板上,轉過身要走,小翠揚起臉說:「你這人好沒規矩——」芒兒惶惶地問:「咋咧我又咋咧嗎?」小翠頭不抬,手不停地咚咚咚剁著蘿蔔丁,說:「把錢拾起來,剛才我是咋樣給你的,你也咋樣還給我,撂到案上算咋回事?」芒娃兒舒口氣笑著從案板上揀起麻錢,捉住她按著蘿蔔條兒的手,把麻錢壓到手心,說:「給吧!這算啥規矩?」小翠噗哧一聲笑了。從左手把麻錢轉到右手,迅卻塞到芒娃兒的口袋裡:「哥兒勤,愛死人;哥兒懶,棍子攆。這算犒勞你的跑路錢。」芒兒從衫子口袋掏出麻錢:「這——我不要……」小翠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又送回衫子口袋裡,嘻嘻哈哈地說:「裝上裝上,芒兒哥你裝上,上街買個糖圪塔兒油麻花兒吃;吃的時光甭忘了是妹子疼你給你錢買的。」芒兒登時紅了臉,把話岔開了:「你這會兒才拾掇臊子,燒鍋拉風箱還得等一時兒,我先扯鋸去。」小翠從籃子裡取出芫荽扔到他懷裡:「坐下擇菜。菜擇完了掏灶灰。灰掏淨了再絞水……你想吃我侍候你的省手飯?」芒兒坐在水缸旁的小凳上擇萊,芫荽的香味兒直鑽鼻孔。小翠坐在案板前的獨凳切完蘿蔔丁,抓過豆腐剛切了兩刀,歪過臉抿嘴笑著:「我的圍腰帶兒開來咧,芒兒哥你給拴一下,我的手水稀稀的。」芒兒遲疑一下從小凳上站起來,走到小翠身後輕輕把鬆開了的圍腰帶兒拴好。小翠用手捋了捋說:「太鬆了。解開重拴,拴緊些。」芒兒解開往緊勒,尚未拴結完畢,小翠又虛張聲勢地叫起來:「哎喲喲芒兒哥!你把人家的腰勒斷咧!」芒兒停住手問:「該是咋樣拴著才合尺?」小翠撈著刀小心翼翼地切著豆腐,悠然自得地說:「你真笨,像是八輩字也沒拴過圍腰帶兒!拴好子你用手試試嘛!能插進去一隻手就合尺咧!」芒兒重薪拴結好系帶兒遲疑地垂著手,已經反覆拴過三次,他都是小心謹慎地用手指捏壞著系帶兒,避免觸及小翠後腰上的月白色布衫。現在提起右手拿,尊照小翠的指導,貼著脊樑插下去,圍腰的系帶兒繃在手背上,先是觸到月白色布衫,隨之就感觸到奇異的一種溫熱,那一刻他的周身一顫,愣呆住了。小翠又叫起來:「哎喲喲,試一下就對咧嘛!整晌整晌把手塞到人家腰裡做啥?娃子家不害羞!」芒兒羞得滿臉緋紅,急忙抽手出來,嘴裡咕嘟嘟著掩命自己的窘態:「你故意耍笑人……我不吃飯了,我走呀!」說著甩手轉身就走,小翠咣當一聲扔下刀蹦門口,雙手叉住門框,歪著腦袋笑著念起兒歌來:「小哥哥,脾氣嘎;跟人耍,不識耍;不識耍,拿屁打;打倒地,還要耍……好咧好咧,好我的灶神爺哩!,你坐下燒鍋吼!」芒兒不窘了,也沒氣了,坐理來點火燒鍋拉起風箱。

    小翠給後鍋里倒下清油,鍋台口的柴煙嗆得她咳嗽得彎了腰,又打著噴嚏,抹著眼睛說:「芒兒哥,耍是耍笑是笑,妹子給你可是說句知心話,你得練好拉二尺五的本領,日後有了媳婦了,嫂子就不彈嫌你燒鍋盡冒煙不出火……」芒兒反倒從從容容噓嘆起來:「噢呀呀!俺屋窮得炕上連席都鋪不起,哪裡來錢娶媳婦?我一輩子打光棍省得麻纏!」小翠把切好的紅白蘿蔔丁兒倒進鍋里,爆出一聲脆響,一邊用鏟子攪著,一邊瞅著灶下的芒兒耍笑:「芒兒哥你甭愁,我給你娶個花媳婦:紅裙子,黃肚字,尻子一撅尿你一溜子。那可是個椿媳婦:不花錢,椿樹上多的是,一扣手能逮好幾個……」說著又笑得淌出淚來。芒兒甩下風箱杆兒站起來:「你還耍笑我這個窮娃!我是來學手藝的相公不是你的耍物兒……」小翠止住笑,吃驚地盯著芒兒,往前湊了兩步,貼住盛怒的芒兒的耳朵悄聲說:「你不要椿媳婦給你個真媳婦,妹子給你當媳婦你要不要?」芒兒嚇得噢喲叫了一聲,捂著耳朵紅赤著臉又坐到灶鍋下的木墩上:「你這——還是耍笑我……」小翠雙手往腰裡一叉,放大聲說:「耍笑你?誰耍笑你?你敢要我我就跟你走。你站起來引我走——看我是不是耍笑你?」芒兒坐在木墩上仰起臉,看著小翠狠心決意的派勢,自已倒妥協了,賠笑臉說:「悄著聲兒啊小翠,當心雜貨鋪子聽見了就麻纏咧!」小翠撇撇嘴角兒:「你跟我在一說三蹦,倒是怯著雜貨鋪子!」芒兒嘆口氣兒說:「你是人家雜貨鋪子的人呀!」小翠一把推開前鍋的鍋蓋,把燒開的滾水用木瓢舀起來倒入後鍋煎好的臊子裡,忙裡偷閒地扭過頭笑著說:「妹子要是你的人就好咧!我又耍笑窮娃了。你再惱?!」芒兒聽了,急忙低了頭拉風箱,左手慌亂地往灶台里塞進刨花柴,卻忍不住想流眼淚,胸腔里憋得透不過氣兒來,奇怪自己到底怎麼了?

    小翠沒有察覺悄悄抹去眼淚的芒兒,只顧一手往鍋里撒著包穀面,右手使勁攪著勺把兒,口裡還在念著歌兒:「狗燒鍋,貓擀麵,狗擇蔥,貓砸蒜;一家子吃頓團圓飯……」芒兒聽著忍不住笑了,仰起頭看著小翠,撒著面和攪著勺把兒的兩隻手腕大,玉石手鐲隨著手臂的動作抖晃著,她的腰隨著攪動的勺把兒扭動著,渾圓的尻蛋兒突兀地撅起來,芒兒覺著胸腔里鼓盪起來,萌發出想摸小翠尻蛋兒的欲望,自己反而嚇得愣呆住了。小翠已經撒完麵粉,騰出左手來幫著右手一起攪動勺把兒,無意的一瞥間發現了芒兒愣呆的眼神兒,斥責說:「胡盯啥哩?鍋涼了火滅咧!不好好燒火光邁眼!」芒兒這回著實惶恐地拉起風箱,再也發不出脾氣來,燒得火焰從灶口呼啦呼啦冒出來。小翠喊:「火太大了,鍋底著了,悠著燒。」說著雙手抱住勺把兒在鍋里使勁攪起來,發出撲撲撲的聲響。小翠突然悽厲地尖叫一聲,扔了勺把兒,雙手捂住臉呻喚起來。芒兒慌忙站起來問:「咋咧?」小翠痛楚地說:「一團兒麵糊濺到我臉上哩!」芒兒看見小翠臉膛上被麵糊燙下一片紅斑,忙問:「疼得很吧?」小翠哭溜溜腔兒說:「哎喲疼死了。」芒兒搓著手說:「獾油治燙傷好得很!我到鎮子上問問誰家有獾油。」小翠扭怩著說:「獾油髒死了,找下我也不要。」芒兒無所措手足地說:「那咋辦?要是發了化膿了更麻煩!」小翠怯怯地說:「有個單方倒是方便,就是怕……」芒兒說:「不方便也不怕,我去找。你快說啥單方?」小翠說:「聽人說用唾沫兒潤一潤能治。」芒兒說:「那你吐點唾沫兒用手指抹抹就行啦嘛!」小翠羞怯地扭過頭說:「男的燙了用女的唾沫兒潤,女的燙了得用男的唾沫……」

    芒娃懷著莊嚴和神聖的使命往小翠跟前挪了一步,剛剛舉起雙手時似乎沉重千鈞,雙手舉起以後又輕如浮糙,雙手搭在小翠肩頭的一瞬頓然化釋了莊嚴和神聖,他尚未把唾兒用舌尖潤到她的燙傷處,小翠猛然轉過身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閉著眼睛的臉頰緊緊偎貼在他的臉上。他雙手隨即摟抱住她的雙肩,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不斷膨脹,那欲望十分明晰又十分模糊,似乎是要把她的軀體納入自己的胸膛?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除了一陣強過一陣的臂力的摟抱,芒兒感到臉頰上一陣疼痛,隨之又麻木了,模糊地意識到她的牙齒咬著他臉膛上的肉,溫熱的嘴唇和堅硬的牙齒同樣美好。小翠突然鬆了口側過頭,把她溫柔的臉頰貼到他的嘴上,喃喃說:「芒兒哥,你也咬妹子一口……你狠勁咬,把肉咬下來我也不疼……」芒兒唇緊緊貼著她的臉蛋兒,不忍不咬,只是緊緊是吮吻著。小翠突然推開他,臉色驟變……他同時也聽到了院庭里的一聲咳嗽。

    倆人隨之所做的表情偽飾全部都變得毫無用處。咳嗽聲是二師兄故意警示他倆的。二師兄平素對車老闆一家鍾愛芒兒早已積氣成仇,他在這個大車鋪店整整幹了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鋸刨粗坯等粗笨活兒,鑿卯一類稍微細的活兒師傅也不放心他去做,更不要說旋制車軸了,他對繼續吃木工行這碗飯信心不足興趣敗,現在正好撞到了一個改換門庭投靠新主和報復怨敵的雙重機會。他早已無法容忍小翠呼叫芒兒時那種騷情的聲調騷情的眉眼和騷情姿勢,而那樣騷情的聲調一次也沒有給予過他;他在車老闆手下吃不開的處境,不是手藝技能的原因而純粹歸咎於小翠;車老闆聽信老闆娘和女兒的好惡,想抬舉誰誰就紅火,想捏滅誰誰就甭想起火只能捂煙,他今天對芒兒與師傅全家同乘一掛牛車去逛廟會十分忌妒,卻說不出口,芒兒半晌回來小翠接著也回來的舉動,使他從妒火燒昏中清醒過來,似乎悟出某點意思。他本打算在鎮上館子飽餐一頓,然後到雜貨鋪的後院裡度過一天時光,那兒是一年四季也不散場的擲骰子摸牌九的場合,其實他沒有賭資,僅僅是看看旁人的輸贏手氣。現在他站在賭桌跟前,看著賭徒們神態各異地拋擲出六顆骰子,刻印著圈圈點點骨質骰子在敞口瓷缽里釘啷啷轉著,聽著賭徒歡呼和唉嘆的聲音,已經刺激不起他的興趣,腦子裡總是閃現著車老闆的那個並不美好的鋪店,而且透著一種神秘的氣氛。他悄悄走進大門,立即判斷出神秘的場合在廚房裡,小翠騷情的笑聲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他蜇到窗外就看見了小翠咬著芒兒臉蛋兒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腿酸軟,眼球憋疼。他躡手躡腳又踅回街門口,裝作剛剛走進院子,漫不經意地咳嗽一聲……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親熱地招呼他吃飯。他心裡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娃這陣兒才用騷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隨後就走進了雜貨鋪,不是去看擲骰子摸脾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進雜貨鋪接待賓貴容的禮房。

    二師兄辭別牛車鋪店到雜貨鋪去當店員,同時給了芒兒和小翠以毀滅性威脅;提心弔膽惶惶不安地過去了五六天,雜貨鋪王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又把一絲僥倖給於他倆:二師兄根本沒有瞅見他倆相摟相咬的情景。時過一月。依然風平浪靜,小翠便大膽向父親母親提出和雜貨鋪退親,而且說出了根深蒂固的憂慮:「一糰子麵糊兒濺到我臉上,芒兒哥幫忙給我擦,就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見給王家胡說,那樣的話,我過門後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車店者板和老伴經過方方面的周密考慮,作出兩條措施,一是辭退芒兒,二是立即著媒人去探詢雜貨鋪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車木匠作出這兩條舉措是出於一種十分淺顯的判斷,二徒弟如果給王家說三道四,王家肯定會有強烈反應,因為王家在這鎮子上向來不是平臥的人。二徒弟早有棄藝從商的心思流露,車老闆把他的突然離去肯定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詢結果完全證實了車木匠的判斷,王家正打算著手籌備婚事,而旦初步設想的規模紅火而又隆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跡象。

    車木匠對於小鎮生活人際關係的盤算遠遠不及他對牛車各個部件卯竅設計得那麼清當,真到小翠坐著花轎離開牛車鋪店進入鎮子南頭的雜貸鋪,正當他懸空已久的一塊石頭落到實地,驟然發生的事變就把他震昏了。合歡之夜過去的第二天早晨,車木匠兩口子早早起來酬辦酒席,準備迎接女婿和女兒雙雙結件來回門。太陽冒紅時,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罵街聲,新姑爺從鎮子南頭一直罵過來,在鎮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住,不厭其煩地反覆吼叫著一句罵人的話:「咱娶回來個敞口貨嘛,敞得能吆進去一掛牛車」常在雜貨鋪店後院聚賭的那伙街皮二流子們跟在尻子後頭起鬨,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們證實:「早咧早咧,早都麻纏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貨咧……」車老闆臉上撐持不住,從街巷昏頭暈腦跑回大車鋪店,剛進街門就吐出一股鮮血,跌翻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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