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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他看見黑娃一反常態的神氣就不自在,逼著問:「到底咋啦嗎?你信不過我你可以不說,那就甭給我擺這個求勢相?」

    黑娃從腰裡掏出那把梭鏢鋼刃,撕掉裹纏著的爛布,捉住酒瓶把燒酒倒灑在鋼刃上,清亮的酒液漫過鋼刃,變成了一股鮮紅鮮紅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鏢鋼刃驟然間變得血花閃耀。黑娃雙手捧著梭鏢鋼刃撲通跪倒,仰起頭吼叫著:「你給我明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這奇異的景象嚇得發愣,跪下一隻腿摟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給我說,是誰受了這大的冤屈?」黑娃緊緊盯著梭鏢鋼刃說:「我媳婦小娥給人害了!」話音剛落,梭鏢鋼刃上的血花頓時消失,鋥光明亮的鋼刃閃著寒光,原先淤滯黑色血垢已不再見。大拇指從黑娃手裡接過梭鏢鋼刃端詳著,咬牙切齒地說:「我要親手把他宰了!快說,快給我說是誰?」黑娃一手重重地捶到膝上,痛苦的搖擺著腦袋:「是——我——大!」大拇指張大著嘴半天合不攏,咣一聲把梭鏢鋼刃扔到石桌上,緩緩站起來喃喃說:「我的天哪!一個窩裡的也咬起來了……」

    大拇指轉過身扶起黑娃,擁攙著走到火堆跟前坐下來,往火堆里添加了幾塊木柴,爆出噼噼啪啪的聲響。他沉靜他說:「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個好人哪!」黑娃不大在意地問:「你認得?」大拇指嘆口氣:「我跟三叔在一個號子裡坐了半年哩!豈止認得。」黑娃驚詫起來,「你是……三官廟裡那個領著眾人『交農』的和尚?」大拇指抿著嘴算是默認,終於選定了一個向黑娃坦露自己詭秘得絕無人知的身世的時機,半自嘲弄地說:「我也是因了一個女人才落糙的喀——」

    大拇指是關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為古老更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墾發端之地,他的那個名叫鄭家村的村莊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節氣的芒種那天出生,父親就給他取下一個好記好聽好叫的名字:芒兒,芒娃兒,芒芒兒。父親送他到太平鎮車木匠家學手藝那年,他剛剛卸下脖子上的黃色韁繩兒。他自記得事起就記著脖子上套著一副黃布fèng制的韁繩兒,有擀麵杖那麼粗。從脖手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綰結成一個壽字形狀。每年二月二日,母親領著他到菩薩廟裡會燒香叩頭,把一條紅綢披到菩薩娘娘的肩上;再從他的脖字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舊韁繩兒,擺置到菩薩娘娘腳下;再把一條用槐米染得黃燦燦的新韁繩兒在苔薩手掌上繞過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條黃色的韁繩兒確實拴住了他的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個哥哥夭折的厄運;卻又使他吃了不少苦頭,上樹時掛住樹枝,打架時被對方揪住了就成為絞索。有一年,母親又要他系上一條紅腰帶,後來才知道那是他第一個本命年。本命年之後,母親把舊韁繩兒卸下來再沒有給他套新韁繩兒,給菩薩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擺下八盤花饃,都是用上好的細面捏成的石榴少果麥穗棉花兔兒豬兒等等,是父親用兩隻竹條籠挑來的,父親和母親從兩邊夾著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廟門,那天,父親破費給他買了一碗豆腐腦兒,一個油餅和一碗……又過了三年,父親領著他走進太平鎮車木匠的鋪店,讓他跪下拜師;滿屋子的木屑氣味騷得他打了三個噴嚏,父親使在他跪著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腳,師傅咂著菸袋只說了一句:「我脾氣不好。你得聽話。」

    車木匠身懷絕技做一手絕活,一架木輪子牛車打成,即使木質糟配,輪子磨斷,卯榫木楔也不會松支。他打制牛車的手藝遠近聞名,雖然能置備得起大車的主戶極其有限,便他的絕竅絕活的名聲卻把百餘里外的活兒都攬來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的牛車,芒娃兒頭年進店,給師傅師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掃地擔水遞煙盤抱娃娃,燒火洗鍋諸種雜事一齊包攬,二年裡連斧子刨子鑿子的把兒也沒摸過。第三年開始學藝,按規矩要到五年來了才算出師,兩年的打雜生活使他貼切和諧地融進這個家庭,師母早已不再稱他鄭相;而是直呼芒娃兒芒芒了,師妹師弟們也都親熱地尊稱他芒兒哥芒芒哥了。在他熬滿兩年的打雜期即將開始學藝時,師傅遺憾地說:「這個屋裡倒離不得你了啊芒芒兒。」芒娃兒隨和地說:「那我就再打二年雜,等你找下合適的徒弟了我再學手藝。」師傅搖搖頭:「沒有這個理兒喀!你是來當徒弟來學手藝的,不是給我熬長工當使喚娃的喀!你明日個就開始撈錛了斧頭。」

    芒娃兒撈起錛子,錛掉那些圓本身上的圪節,用斧頭砍剝乾死的樹皮,幫助師傅和兩個師兄攫鋸。最輕的活兒是拉墨斗浸滿墨汁的線繩兒拉出墨斗時,攪把兒啪啦啦響著轉著,師傅提起繃緊俏黑繩兒又鬆開手指,嘭地一聲彈下去,新鮮的圓木上就留下一條筆直的黑線,從那些粗活笨活開始到鑿卯畫線這些細活兒,芒兒已經精通。二年下來三年未到,離出師還有一年,芒兒已經成為一個全掛把式,當然除過車軸的旋制。剩下最後一年,,將主要學習旋制車軸的技術,芒兒對師傅說:「讓我打一副車軸試試。」師傅驚詫地眨著眼,以為耳朵出了岔兒。芒兒立即解釋說:「弄瞎了我賠木料。」師傅這陣已經相信他會打好一副車軸,卻嚇唬他說:「一根軸料值半個車價。」芒兒說:「行喀!滿師了我給你再干一年不要工錢。」師傅就用腳踢著一根菀棗木軸坯:「打好了的話,朋日起給你算工價。」

    芒兒打制車軸的成功造成了師傅的恐懼,他悲哀地說:「我後悔收了你這個徒弟。」芒兒能聽出來話味兒,師傅害怕他學成回去也開一爿車店,;自家的獨門生意就做不成了。芒兒說:「師傅你放心,只要你不彈縑我,我就在你這鋪子干到老。」師傅說:「你這娃娃不得了,你太靈……」芒兒的成功使兩位比他年長,投師時間也更早的師兄感到了難堪,他們好像商量過似的齊茬兒不理芒兒了,逢到芒兒需得他們幫忙抬木拉墨斗時候,大師兄倒還罷了,二師兄把所有的妒火都表現在臉上,故意擺出漫不經心的做眉氣眼,手下碰著什麼就摔摜什麼。芒兒只當看不見聽不著。師傅卻看不下去了:「把勁使到正向上,把眼窩盯到卯竅上,誰都能學好手藝。」二師兄雖然表面上有所收斂,惡根卻就此伏下。

    這天,師傅借來一頭牛,套上新打成的一架大車,這車上就安著芒兒打制的一根車軸,師母和一家大小坐在車上去逛廟會。師傅邀芒兒一起去。芒兒想到兩個師兄就說:「我不去,我自小就不愛逛廟會。」師傅大聲說:「你當我叫你逛會,我讓你試一下你打的車軸;聽聽聲兒看看哪兒有毛病。」芒兒就上車去了。師傅坐在車轅上搖著鞭杆,時不時地提醒芒兒:「你聽這聲是啥毛病?軸緊!記住軸緊了就是這聲兒。」師母坐在車箱裡的麥糙蒲團上,風光地挺直著腰身,水抹的頭髮熨貼在鬢角。小兒小女嘰嘰喳喳在車箱裡歡叫著猴鬧著。大女兒小翠坐在車尾,默不做聲地偷偷瞄著芒兒。芒兒坐在另一邊的車轅上幾乎不敢回頭,害怕瞧見那雙眼睛。牛車到了廟會以後,芒兒就抽身回來了,他一回來就撈起傢伙陪兩個師兄幹活兒。臨近晌午飯時光,大師兄蜇磨到芒兒跟前說:「兄弟,俺媽身子不美氣有多日了,我給師傅說了,師傅讓我後晌回去看看。我想早走一步,不想吃晌午飯了,你甭給師傅說我是晌午走的。」芒兒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說:「哈呀,你給師傅省下一頓飯還不好咧?再說,兄弟我就那麼嘴長愛說話呀?你放心走。師傅不問我不說,要問我就說你是後晌走的。」大師兄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就出門回家去了。二師兄卻油里吧嘰地說:「兄弟我也給你告假,我到鎮上下館子去呀!你去給師傅戳我的窩,燎我的毛,說這沒幹活我不伯。」芒兒停下手裡的鋸:「二哥,你這話咋說?我沒惹你呀?我啥時候戳過你的窩,燎過你的毛,你把話說到明處……」二師兄搖晃著並不雄健的細腰走出工房去了,吱地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兒。芒兒已經習慣了二師兄的陰風邪火,也不在意,重新捉住鋸把兒,一腳踩在地上,另一隻腳踩踏著木板,推著扯著鋸子上下運動,發出一聲聲柔和悅耳的吱拉吱啦的聲音,粉碎的鋸未兒流落到地上。工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清靜的氣氛難得逢遇,他的心境心緒十分舒悅,悠悠地扯拉著木板,耳朵里浮響著牛車在鄉村官路上行進時悠揚的嘎吱聲,那是他旋磨打制的第一根車軸滾動時發出的無比美妙的聲響,通過耳膜留駐到心裡了。這當兒,有人從背後捂住了他的眼睛,芒兒以為是二師兄下館子回來了,不在意他說:「好咧好咧,快放開手。你在館子吃飽了,我還得動手自造伙食哩!」身後的人仍不吭聲也不鬆手。芒兒反手在背後那人的腰裡撓抓一把,不料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女人的尖噪門驚叫,回過頭一看,竟是小翠,不覺臉紅耳赤,小翠卻不在意地說:「芒兒哥,我趕回來給你做飯來了。你說吃啥呀?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飯。」芒兒一顆惶惶的心穩住了,笑著說:「打攪團兒,我頂愛吃攪團魚兒!」小翠一甩長長辮子就朝灶房走去。臨到廚房門口又回過頭說:「攪團這飯得倆人做,一個人燒一個人攪。咋辦?你得給我來拉二尺五。」芒娃說:「燒鍋我是老把式。到時候你顧不過來你喊我。」

    小翠回來以後,工房裡和整個庭院裡一年四季極其少有的清靜安謐的氣氛沒有了,似乎彌散著一縷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氣氛,往鍋里倒水和瓢碗撣絆的聲音從小灶房裡傳出來,不時傳進噝噝啦啦響著鋸聲的木工房,令人心裡鼓盪又令人驚悸。看看幾乎拉偏的鋸fèng,芒娃兒喪氣地扔下鋸子,躺到工房牆角的大炕上,緩緩氣兒也靜靜神兒。小翠風風火火蹺進門來,還未等他轉過身坐起來,她的手已經抽擊到他的尻蛋子上,手腕上戴著的石鐲硌得他疼疼的,她尖聲嗔氣地發著脾氣:「懶獸!說的給我燒鍋,倒背起炕面子來咧!要我撕你耳朵呀?」芒兒訕訕笑著揉搓著被打疼了的屁股蛋子:「我還當你沒搭手點火哩?」說著就蹺出門去。急火火走過院子鑽進灶房。小翠隨後跟進來問:「你愛吃酸辣湯澆攪團,還是臊子湯澆的?」芒娃兒隨和地說:「都好,我都愛吃。」小翠說:「你這人兒好沒主意!倒是吃哪樣兒的?」芒娃兒說:「當然還躁子湯澆的香。」小翠說:「你去街上買一斤豆腐,肉還有哩!再捎帶一撮芫荽,有芫荽味兒。」芒娃兒點頭應著就往外走。小翠喝住他:「你不拿錢,拿臉蹭人家的豆腐呀?」芒娃兒說:「我身上有哩!」小翠說:「你有是你的,你攢著。」說著撩起衣襟,在紅裹肚兒里掏錢。芒娃兒看見了小翠的綠色腰帶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急忙轉過臉眼。小翠一點不察覺也不在意,一古腦兒把錢塞到芒兒手裡,攥住他的手腕叮囑說:「可甭把錢掉了哇大大爺!」抿嘴笑著看著芒娃兒挎著籃子走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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