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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孝文頭一回賣了地,和小娥在窯洞裡過了個好年,臨走時把一撂銀元碼到炕席上:「妹子你給咱拿著。」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裡。媳婦向他要賣地的銀元:「你裝在身上不保險,我給咱鎖到櫃裡,接不上頓兒了買點糧,日子長著哩!」孝文說:「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條心!銀元我裝著你甭管。你日後啥事都甭問甭管。」兩個孩子由白趙氏引去吃飯,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著摸不清影蹤,只有她一個人在屋裡忍飢挨餓,婆婆仙糙時不時背過公公塞給一碗半勺,她飢腸轆轆卻難過得吃不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氣向孝文抗爭:「地賣下的銀元不論多少,不見你買一升一斗,你把錢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來了?」媳婦說:「我凶啥哩我管你啥來?我眼看餓死了,還不能問你買不買糧?」白孝文冷著臉說:「不買。你要死就快點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給你:要跳井往馬號院子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繩子你知道在哪兒掛著……」媳婦急了:「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里餓我。我偏不死偏不給你騰炕,你跟那婊子鑽瓦窯滾麥秸窩兒,反正甭想進我的門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臉說:「你管不著。你不死我也睜眼不盯你。」說罷就抽身出門去了。隨後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窯里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著大煙,他的媳婦找到窯門外頭,跳著罵著。孝文拉開窯門,一個耳光抽得媳婦跌翻在門坎上。媳婦拼死撲進窯去,一把抓到小娥擋里,抓下一把皮毛來。孝文揪著媳婦的頭髮髻兒,兩個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罵了,迅即象拖死豬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婦在白家的稱呼是大姐兒。大姐兒獨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門房東屋的炕上,家徒四壁,裝糧食的瓷缸和板櫃,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鎮上賤賣了,屋裡只剩下炕上的兩條被子和炕下腳地上的一條長凳。她的通身已經黃腫發亮,隱隱能看見皮下充溢著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頭一按就陷下一個坑凹,老半天彈不起不來。她的臉上留著一圪圪烏青紫黑的傷痕,那是孝文的拳頭,砸擊的結果。她已經沒有飢餓的感覺,阿婆讓孝武媳婦二姐兒端來的飯冷凝在碗裡。她想跟阿公說一句話,卻揣度阿公肯定不會進入她屋子,於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準確地預感到自己即將完結。西斜的日頭把後窗照明亮如燭。大姐兒聽見阿公熟悉的腳步走過門房明間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裡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來在鏡子前朧梳一番散亂的髮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廳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懶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見。我想過這想過那,獨獨沒想過我會餓死……」白嘉軒似乎震顫了一下,從椅子上抬起頭撥出嘴裡的水菸袋,說:「我跟你媽說過了,你和娃娃都到後院來吃飯,」大姐兒說:「那算啥事兒呢?再說我也用不著了。」說罷就轉身退出門來,在蹺過門坎時後腳絆在木門坎上摔倒了,從此就再沒有爬起來。自嘉軒駝著背顛過去,把兒媳的肩頭扶起來,抱在臂彎里。大姐兒的眼睛轉了半輪就凝滯不動,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縷羞怯。白趙氏仙糙和二姐兒全都聞聲奔過來。孝武四處奔走,找不見孝文。

    孝文剛剛辦完賣房的手續,三間門房全部賣給鹿子霖,把所得的銀元順路撂在小娥的炕頭上,直到半夜回來,看見停放在燭光里的媳婦的殭屍,猛然站住腳跨不動腿了。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死。她結實有勁沒有生過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象男人一樣結塊兒,大腿和小腿和瓷實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經教他做床第上的事的情景,心裡一軟,這個他已經不喜歡的人現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說:「哥!你作孽了!」孝文沒有動。弟弟又說:「明日個人殮時她娘家人來鬧事的話,你出面跟人家回話。」孝文仍然沒有動。孝武忍不住恨聲說:「扎你一錐子都扎不出血了!」

    持久的飢餓的大氣把包括死人這樣至為重大的事都壓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再引起特別的驚詫和家人的過分悲痛,而白嘉軒家裡也餓死了人,在村中還是造成大嘩,所幸的是大姐兒娘家的人似乎對出門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兒最小的弟弟前來弔孝人殮。那個被餓得東搖西晃的弟弟乾嚎過幾聲之後,就抓起大碗到鍋里撈麵澆躁子蹲在台階上大吃起來。為了顧全影響,白嘉軒讓孝武出面幫助孝文完成了喪葬之事,著眼點在鄉親族人的口聲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兒之後,孝文真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攬的遊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窯洞裡,倆人吃飽了抽大煙抽過癮了就在炕上玩開心,使這孔孤窯成為饑荒壓迫著的白鹿原上的一方樂上。

    「給我帚個忙。」鹿子霖邀請來了鹿姓本門十多個年輕後生,向他們吩咐了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軟綿的饃饃的和煮成糊塗的麵條招待他們飽吃一頓,然後叮嚀說:「你們去只管拆房甭說二話。白家沒人出來阻擋你們就儘管拆,要是有人出面攔擋,滿倉倒兒你回來叫我。」十多個小伙夢想不到今天有機緣給肚子裡填滿了正正的糧食,精神頓然煥發,甭說拆房,叫他們前去殺人也無不可。滿倉領著他們出門了。鹿子霖最後叮囑一句:「不准起鬨鬧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煙,得意中不無緊張,期待著滿倉飛奔回來請他出面。可是連著抽完三袋水煙,仍不見滿倉回來,難道白嘉軒父於對拆房這種麵皮的事也無動於衷?直到街門口咚一聲木料著地的響聲,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門口,把兩個抬一根木料的侄兒叫進門來問:「有沒啥響動?」一個侄兒說:「沒沒沒,孝武蹦出來擋將,滿倉哥剛下梯子準備回來叫你,他爸出來把孝武拉回去了。滿倉哥又上了梯子……」另一個侄兒補說:「孝武張頭張腦的挺凶,他爸出來還笑著說:「快拆快拆,拆了這房就零幹了,咱一家該著謝承你子霖叔哩……」隨後才拉著孝武進後院去了。」鹿子霖從街門口踱回廳房祭桌跟前,重新裝上一袋水煙,吹燃火紙的時候,繃緊的心裡有點泄氣,難道我沒尿到他的臉上尿到空溝里去了?

    白嘉軒家的反區實際很難揣摩,白嘉軒的廳房上屋裡聚著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孝武和他媳婦二姐兒.\n更多的是本族近門的弟兄和侄兒們,他們義憤填氣恨難平,眾口一詞再三反覆強調著同一個意思:鹿子霖不是買房是揭族長的臉皮!鹿於霖揭掉的不單是族長的臉皮是在白姓人臉上尿尿!白嘉軒只顧咂著水菸袋。白趙氏說:「孝文使喚了他多少錢咱還多少,房子不能拆。」仙糙悲憤他說:「我咋麼要下這個踢地賣房的敗家子!」孝武說:「爸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族人侄兒們隨著孝武哄哄起來:擋了他看他要咋?叫鹿鄉約出來說話看他咋說?砸斷他的腿拐兒再說!白嘉軒賜住眾人:「你們生的哪路子氣煽的哪門子火?子霖買房掏了錢立了契約合理合法:再說是孝文箍住人家要賣房你們怪人家子霖的啥錯兒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眾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圍時才說:「我難道連這事的輕重也掂不來嗎?揭我臉皮我還不知道疼不覺得羞嗎?」大家都不言語了。白嘉軒問孝武:「除了攔擋除了打架,你看還有啥好辦法呢?」孝武悶頭不語半響,猜摸父親的心意,說:「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個搭手準備蓋房,把門房再蓋起來,還要蓋得更體面,」白嘉軒在桌於上拍了一巴掌:「這就對了!一拆一蓋,人就分清了誰是孝文誰是孝武,祖宗神靈也看見誰是白家的孽子誰是頂樑柱!」白嘉軒掃視一眼白趙氏仙糙二姐兒最後盯住孝武說:「人說宰相肚裡能行船。我說嘛……要想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陡到滿倉領著人把木料磚頭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門板,白嘉軒恰當此時走到前院,瞅一眼殘垣斷壁和滿地狼藉的土坯碎磚,把正在殿後查巡的滿倉叫住,客客氣氣朗聲問著「滿倉你們拆完了?」滿倉不好意思地笑答:「完了完了……伯。」白嘉軒說:「你再看看還有啥東西沒拿完?」滿倉依然笑容可掬地答:「沒咧沒咧啥也沒咧……伯。」白喜軒卻認真地說:「有哩!你細看看。」滿倉乾笑起來:「伯你耍笑侄兒哩!不用細看……」白嘉軒加重聲色喝住轉身欲走的滿倉:「你甭走。你把東西沒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細想想,啥時候想起來再走。」說著雙手拄著拐杖,緊緊盯住滿倉。滿倉怯著族長伯伯真的蹲下來不敢走了。街巷裡不一會使聚集起來一夥兒看蹊蹺的事。白嘉軒心裡卻道:「我看你鹿子霖還不閃面兒?」

    鹿子霖來了。聽到滿倉被白嘉軒扣留的消息就趕來了,雙手打著躬抱歉的說:「嘉軒哥我本該早來說給你說一聲,保障所來了上頭的我脫不開身……滿倉你咋搞的?說啥衝撞你伯的話啦?還不趕快賂禮……」白嘉軒把拐杖靠在肩頭,騰出手來抱拳還禮:「子霖呀我真該謝承你哩!這三間門房撐在院子楦著我的眼,人早都想一腳把它踢倒。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裡的楦頭挖了,把那個敗家子攆出去了,算是取掉了我心裡的圪塔!」鹿子霖原以為白嘉軒抓滿倉的什麼把柄兒尋隙鬧事,完全料想不及白嘉軒這一番話,悻悻地笑笑說:「孝文實在箍得我沒……」白嘉軒打斷他的話:「孝文箍住你踢地賣房我知道……我叫滿倉甭走,是他給你把事沒辦完哩!」鹿子霖說:「還有啥事你跟我說,兄弟我來辦。」白嘉軒說:「你把木料磚瓦都拿走了,這四都牆還沒拆哩!你買房也就買了牆嘛!你的牆你得拆下來運走,我不要一塊土坯。」鹿子霖心裡一沉,拆除搬走四面牆比不得揭椽溜瓦,這十來個人少說也得干三天,這些餓臭蟲似的侄兒們三天得吃多少糧食?他瞅一眼街巷裡看熱鬧的人,強撐著臉說:「那當然當然……」白嘉軒仍然豁朗他說,「你明天甭停,接著就拆牆,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門戶不緊沉喀!再說……我也搭手想重蓋房哩!」 鹿子霖剛走進保障所的小院,白鹿中醫堂抓藥的相公就跟進來說:「先生請你過去有話,甭耽擱。」鹿子霖在走向中醫堂的街道上盤算著如何向冷先生解釋買來拆掉白家門房的舉動,除了這件事,他想不到還有什麼緊要事會促使冷先生一大早就著人來叫他。走進中醫堂,冷先生把他引到後邊的寢室,開口時一臉的驚慌:「你知道不知道?兆鵬給田總鄉約逮往!」鹿子霖大驚:「你聽誰說的?啥時候出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曉!」冷先生說:「早起一開門來了南原上一個病人,說是昨晚夕在學校里給逮住的,」鹿子霖驚詫不已:「他還在原上?我的天老爺!通緝告示貼得滿原上都是,他居然還沒離原……」冷先生說:「聽說他剛剛從城裡回到原上,想煽動饑民起來鬧事,倒沒料想他的一個共產黨兄弟兒給田總鄉約告密了。再問旁的我也說不仔細,事倒是實事,田總鄉約連夜押送到縣上去了……你說咋辦?」鹿子霖說:「活該!死得!把這孽子拗種處治了,我倒好說話好活人了!」冷先生說:「你說的是氣。你我現在這年歲,還有多少話好說還有多少人好活呢?沒有多少了,你我而今都活兒女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聲竟落淚了,泣不成聲地說:「我一家好端端的日子全壞在這龜孫子身上。他參加共產黨跟著背虧帶災且莫說起,單是婚事……教我總也覺得對不住你老哥哥呀!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心話,把他龜孫處治了倒好!倉里縣裡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家裡的事也好辦了。讓人家名正言順再嫁去,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好說話好活人啦嗎?」冷先生說:「我今日叫你來可不是說這話的。我知道你想救他說不出口。」鹿子霖仍然堅持說:「我不救。」冷先生說:「你不救我救。我的女婿呀!」鹿子霖說:「你救也是白救。他把田總鄉約押到鍘刀下你也知道,田總能饒他?上邊現在對共產黨是『寧錯殺一千決不輕放一個』。他完了他兆鵬龜孫這回完了!你也甭勞神了,白勞神又折財……」冷先生說:「我準備傾家蕩產,只要能救回我的女婿!」鹿子霖連忙接上說:「你是真箇把他救下了,他就不敢再擰拗了。他也明白他的命是你給拾回來的。」冷先生說:「你今日個留神一下,田總鄉約一回來你就給我說一聲。事不宜遲。聽說對共產黨現時是快刀斬亂麻,審也不審就填了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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