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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三離開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著頭皮向父親提出借糧,白嘉軒拒絕了。這件事更深地刺激著鹿三。正月十五一過,不見鹿三來上工,白嘉軒走進鹿三矮凌亂的兩問廈屋:「跟我走,三哥。甭說我,自你過年走了紅馬日夜叫唏,要你餵它哩!旁人添糙拌料它不悅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動了兩下,跟著白嘉軒回到馬號。

    孝文硬著頭皮進上房東屋,羅羅嗦嗦向奶奶白趙氏訴說,分家時父親分給他的糧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絕收了,來年的麥子也沒指望了,整個一個冬天喝稀糝子湊合到臘月,年是實在過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給父親說一句:「借些糧。」白趙氏正想趁機教訓一下孫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軒從對面的西屋已經聽見,大聲說:「你就甭開這個口!」白孝文再沒說話就從奶奶的屋裡退出來回到前頭門房。白趙氏對著西屋說:「你的心不是肉長的是滋水河裡的石頭!」白嘉軒走進門來:「媽,你明日把那倆碎崽娃了引到後頭來。」

    孝文向父親借糧傷臉以後就把兩畝水地賣掉了。白嘉軒得知這個消息後氣得吃不下飯,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後院正廳來。孝武走進前院門房東屋說:「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頭:「我不去。」孝武端直站著:「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說:「後院廳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脅說:「那讓老人求到你的門下?」孝文猛然從炕上翻起身來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風!誰愛來不來我不稀罕!我也沒拿你啥沒借你啥沒欠著你的啥!」孝武不動聲色他說:「哥你看你成了什麼樣子?說話處事還象不象個兄長的?」孝文正想說出更辛辣的話,泄一泄沒借著糧食的怒氣,也殺一殺弟弟的神氣。不料父親在院子裡喝斥:「孝文你出來!」孝文趿拉上棉窩走到院子,就看見漆黑的院庭里站著父親的佝僂的形體。白嘉軒劈頭問:

    「你把水地賣了?」

    「賣了。」

    「賣給誰了?」

    「誰給錢多就賣給誰。」

    「我聽說賣給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錢也有糧食,旁人買不起。」

    「這地是在你爺手時置下的,你不能賣!」

    「眼下這地分給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換一把糧食。」

    「這二畝水地你賣了多少錢?」

    「正說著哩!價官還沒說死撂倒哩!」

    「你甭說了,這地你賣給我,我給你雙價。」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駟馬難追。你給我錢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話了。」

    黑暗裡一聲嘯響,白孝文應聲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父親手中的拐杖抽擊到他的臉上,繼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卻感到了一種報復的舒暢,從地上緩緩悠悠爬起來走進屋去,咣一聲插上門閂,把父親和孝武冷晾在院子裡。孝武挽扶勸慰著父親,走回後院廳房去了。孝文繼續恢復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對女人說:「好咧好咧!從今往後再沒有誰來管我了!」

    這一年的春節新年是孝文所能記得的最暗淡無趣的一個新年,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村小寨,聽不到鑼鼓聽不見喧鬧只零三碎四的幾聲炮響。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白鹿鎮的饃鋪里買了五個白生生的罐罐兒饃,蹲在饃鋪的台階上吃了向饃鋪掌柜討了一壺茶喝,算是自己給自己過了個年。孝文吃罷又挑了五個揣進懷裡,繞道白鹿村後巷朝村子東頭走去。村巷裡男男女女拖著孩子往祠堂匯集,饑荒之年也不能少了給祖宗點一柱香叩三個響頭。孝文走進小娥的窯門噓聲嗔氣地說:「妹子年好,哥給你拜年來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麵團回過頭說:「你心裡想妹子了,嘴裡可說是給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禮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從懷裡掏出一個又一個點著紅花的罐罐饃,擺到案板上說,「人家到飼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倆你拜我拜你過個團圓年!」「這麼說哥你坐火炕上等著——」小娥笑了,「妹子給你擀麵澆臊子。臊子麵香著哩等一會兒再吃。」孝文說:「我已經吃飽了。你先吃饃壓壓飢。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著面!」小娥搖頭。「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離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對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夠做到得心應手的事記憶難泯。那是要他挨過刺刷抽打之後一個半月的一天後晌,第一次走出街門就端直走進田小娥的窯洞。小娥一驚一愣:「你大白天到我這兒來不怕人看見?」白孝文說:「過去怕人看見現在不怕了,誰愛看就看。」小娥這時候才回過神兒來問他傷勢好了沒有,捋起袖子看他胳膊解開胸口兒看他的胸膊。孝文攬著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來放在炕上。動手解她的偏襟紐扣兒:「哥在炕上躺了半個月啥不想,就一門心思想著你這一對白鵓鴿兒。」小娥象蛇一樣緊緊纏抱著孝文,淚花婆娑口齒喃喃著:「好哥哩你到底傷得咋個象況……我不得見又不得問……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瘋了………小娥說著,突然翻起身來,雙手捧著孝文的臉頰,驚詫地問:「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細汗:「這下你再不笑話我是蠟做了矛子了吧!」倆人被這個奇異的變化鼓舞著走向歡樂的峰巔。自從破爛瓦窯開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樹上示眾,他都無法克服解開褲帶不行了勒上褲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娥面前顯示了自己的強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開好奇:「過去到底咋麼著是那個怪樣子?今日個咋著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說:「過去要臉就是那個怪樣子,而今不要臉了就是這個樣子,不要臉了就象男人的樣子了!」太陽光從窯土坎上移到樹稍上,直到窯里完全黑暗下來,倆人都沒有離開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歡愉的峰巔,一次又一次從峰巔跌下舒悅折谷底,隨之又醞釀著再一次登峰造極……那時候白嘉軒正領著取水的村民走進峪口朝龍潭進行悲壯的進軍……

    小娥從炕上下來勒好棉褲,在瓦盆里洗著手,回眸對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說:「哥也今日個過年,你沒忘妹子也沒忘你,你給妹子送了五個罐罐兒饃,你猜妹子給你留著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說:「肉包子肉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罕捉你那一對兒白鵓鴿兒!」小娥說:「保你稀罕!擱平常我不給你,今日個過年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著,等我擀好面,咱倆吃了長壽麵再給你。」孝文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精光著身子抱住小娥,凍得直抖:「你倒說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來讓我看是啥好玩藝兒?」小娥無奈又爬上炕,從窯窩裡摸出一桿煙槍來說:「你今日個嘗一口,保准過個好年。」孝文看見油光油亮的煙槍不禁一愣,接過那滑膩的紫黑色的煙管指尖上感到冰涼,腦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課時慷慨陳詞的面孔,那個永遠保持著平和敦厚儀容的朱先生講到禁菸時就失了常態。小娥在他面前半倚躺著,撕開一層油紙,用細鐵釺挑起一塊膏狀鴉片在三個指頭間揉搓,然後就按到煙槍眼兒上說:「等等,我給你點燈。妹子今日個服侍你過了好年。」連著讓孝文吸了三個泡兒,小娥象哄孩子一樣拍著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給你擀麵去。」

    孝文躺著,漸漸開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腳輕捷如燕了,心頭似有一縷不盡的柔風漫過去再指過來,頭腦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負累,似有無數的鮮花綠葉露珠滾動。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麵杖的響聲節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著擀杖前進又彎著手臂把擀杖拉回案邊的動作象是舞蹈。他輕輕一縱就坐起來穿好衣褲,自告奮勇地坐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風箱,快活地說:「妹子,你擀麵我燒鍋,咱倆今日個過個夫妻年。」小娥歡蹦蹦地在案板上玩著擀杖,偌大須葉一會兒卷到餅杖上,一會兒又象揮舞一面旗字似的從擀杖上攤開到案板上,她勒著圍裙的腰即使穿著棉褲也不顯臃腫,豐滿的胸脯隨著擀麵的動作微微顫著,渾圓的臀部也微微顫著。孝文忍不住嘻嘻他說:「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說:「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竊?不看我正切面哩!」說著,把切好的細面攏到木盤裡托起來,放到鍋台上,看看鍋里氣兒上來了,就推出鍋蓋,嘩啦一聲把麵條撤進滾水裡,又伸過胳膊拉上鍋蓋。這當兒,她的優美幹練的動作撩得孝文忍俊不住,一隻手拉風箱杆兒,左手從下邊揪住褲腳猛力往下一抻,棉褲嘩地一下褪過膝蓋,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麥秸上。小娥急了:「哎呀面悶糊到鍋里咧!」孝文說:「讓它糊去!」小娥說:「而今糧食敢糟踏?」孝文說:「一碗麵不算個啥!」小娥無意損傷孝文的興致,仰躺在灶間麥秸上,一手撫著孝文的臉,另一隻手拉著風箱杆兒……

    孝文分得的三畝半水地和五畝旱地,前後分三次轉賣到鹿子霖名下,那八畝半水旱地里有二畝天字地一畝半時字地三畝利字地二畝人字地。八畝半地所賣的銀元,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畝天字地的所得,臨到最後賣那二畝人字地的時候,孝文已經慌急到連中人也來不及請,直接走進白鹿鎮鹿子霖的保障所,開門見山地說:「子霖叔,那二畝人字地也給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憑良心給幾個(銀元)就是幾個我不說二話。」鹿子霖誠懇他說:「孝文你看,叔實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我跟你爸一輩子仁仁義義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賣地,日後我實在跟你爸都不好見面說話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說:「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話,咱村再沒誰買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癮發了簡直活不下去了,你先借給倆銀元讓我上煙館子……」鹿子霖從腰裡摸出兩枚銀元來,看著孝文急不可待地轉過身,腳下打著絆腿走出保障所大門,沉吟說:「完了!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門的鎮子上溜達,儘管年饉可怕,鎮上的糧食並不少,只是價高得嚇人。他裝作關心糧市上價錢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賣糧的主家交談著,用深陷在長睫毛叢中的眼仁兒掃瞅人頭攢動的糧市,尋找白嘉軒。根據他的判斷,孝文不久就會向他提出賣房的事,於此之前必須和嘉軒打個照面,為將來的下一步掃清障礙。窮人和富人現在都關心糧價的跌浮。白嘉軒醜陋的駝背進入他的眼睛,他做出完全無心而是碰巧撞見的神態先開了口:「呃呀嘉軒哥!碰見你了正好,我有句話想給你說——」白嘉軒揚起臉:「街道上能說不能說?」鹿子霖說:「能能能。也不是啥是非話嘛!我想勸你一句,你把糧食給孝文接濟上些兒嘛!總是爺兒們嘛!甭讓他三番五次纏住我要賣地,我不買他纏住不丟手,我買了又覺得對不住你……」白嘉軒咬著腮幫,完全用一種事不關已的腔調說:「這沒啥對不住我的。你儘管放心買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沒啥交涉。」鹿子霖更誠心地勸:「嘉軒哥你甭倔,親親的爺兒們,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軒冷笑一聲反問:「管?你怎麼不管兆鵬?」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話來。白嘉軒轉過駝背就把手伸進一條糧食口袋裡抓摸著麥子看起成色來了,鹿子霖不露聲色地在想,你頂我頂得美頂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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