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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子霖從白嘉軒手裡奪下刺刷又撲通跪下了,說:「嘉軒哥!你不饒孝文我不起來!」白嘉軒冷著臉說:「我不受你的跪拜。誰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誰愛跪誰就跪。孝武,往下行——」說罷,用手撩著袍杈兒走過人窩兒,重新在祠堂台階的椅子上坐下來。白孝武從執刑具者手裡接過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擊了一下,血流順著胸脯一條條拉下來……

    如同祠堂院子裡的爭執在白家庭院裡也剛剛發生過。老娘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兩個媳婦結成同盟,堅決反對白嘉軒懲罰孝文的毒刑,白趙氏勸不下兒子就罵起來:「你害死孝文你哪象個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樹上我就脫光站到孝文前頭,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糙則用哭諫,兩個兒媳一齊求情。白嘉軒對誰也不鬆口,連一句話也不說,一任她們罵呀哭呀乞求呀絕不動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從山裡回來,白嘉軒把全體家庭成員叫到上房正廳,在祭桌前發焚香,然後徵求大家的意見:「有話對著先人的面說。」白趙氏白吳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婦陳述了早已表明的態度,輪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說:「按族規辦。」奶奶白趙氏正愣著神兒,母親白吳氏的耳光已經抽到他臉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親不惱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軒用惱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吳氏的輕舉妄動,轉過臉問孝武:「為啥?你說為啥?」白孝武沉穩他說:「這是白家的立身綱紀。爸你說的我不敢忘……」白嘉軒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著!忘了立家立身的綱紀,毀的不是一個孝文,白家都要毀了——」

    白嘉軒從父親手裡繼承下來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莊基地上的房屋,有隱藏在上牆裡和腳地下的用瓦罐裝著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就是孝武複述給他的那個立家立身的綱紀。即使白嘉軒自己,對於家族最早的記憶也只能憑藉傳說,這個村莊和白氏家族的歷史太漫長太古老了,漫長古老得令它的後代無法弄清無法記憶。由白嘉軒上溯五輩,大約是白家家道中興的一個紀元的開始,那位先人在貧困凍餒中讀書自飭考得文舉,重整家業重修族規,是一個對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族人至今還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雖然漫長,對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響的先人的名字還是留傳下來,湮沒的只是那些業績平平的名字。好幾代人以來,白家自己的家道則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裝進棉衣里縮了瓷了,拆開來彈一回又脹了發了;家業發時沒有發得田連阡陌屋瓦連片,家業衰時也沒弄到無立錐之地;有限的記憶不可懷疑的是,地里沒斷過莊稼,槽頭沒斷過畜牲,囤里沒斷過糧食,莊基地沒擴大也沒縮小。白嘉軒在孝文事發的短暫幾天裡除了思索這個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卻是追思家族的歷史和前賢,形成家庭這種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基本穩定狀態的原因,除了天災匪禍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貪廉諸種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於文舉人老爺爺創立的族規綱紀。他的立綱立身的綱紀似乎限制著家業的洪暴,也抑止預防了事業的破敗。無論家業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長地位沒有動搖過,白家作為族長身體力行族規所建樹的威望是貫穿始今的。一位族長在大旱之年領著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台上至今還可以看到被風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跡。一位族長領著族人在打殺賊人中被刀劈成兩截,成為白鹿原一舉廓清異族壯舉的英雄。並非所有的族長都有偉跡,悄無聲息地平庸之輩也為數不少,甚至每隔一代兩代就會出一個敗家子族長,這是殃禍家族的大害必須儘早誅除不能手軟。……

    白嘉軒聽到孝武的話,心裡捲起一汪熱流,激動得熱淚盈眶,此時此地正需要聽到這個話。白趙氏不甘心地反詰:「先人們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誰也沒有你這樣心硬!」白嘉軒沉靜地說:「先人們裡頭沒出過這號瞎事。」孝文無可挽回地被推進祠堂捆到槐樹上了。

    白嘉軒採取的第二個斷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軒決定只請大姐夫朱先生一個人監督分家,作為這種場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沒有被邀請,山里距這兒太遠了。如果連自己的家事都處置不妥,還怎麼給族人們門人村人說和了事?一切都經過周密的算計和精細的調配,分給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與全部土地優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說長子應占廳房東屋,但那需得雙親謝世以後,白嘉軒健在白趙氏也健在,白嘉軒尚不能住進廳房東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慮到生產生活的方便,白嘉軒決定把門房的東屋和西屋分給孝文,當中明間作為甬道屬家庭公有。儲存的黃貨白貨白嘉軒閉口不提,那是家庭積蓄,除非異常重大的情變不能挪動,這些蓄存的交待當在他蹬腿咽氣之前,現在誰也不得過問。白孝文的臉面被藥布包紮著不露真相,只是點頭,伸出結著血痴的右手在契約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著重複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養個黃牛慢慢搞。」這幾句廣為流傳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軒和兒子們其實才頭一次從創造者本人口中聽到。朱先生對孝文的過失沒有嚴詞斥訓,懸筆寫下兩個字的條幅:慎獨。

    鹿子霖在懲罰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為孝文求情的行動雖然失敗,卻獲得了許多人的欽敬,也把這件花案的製造者隱蔽得更嚴密了。為了顯示真誠,他就那麼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結束。白嘉軒從祠堂台上慌慌匆匆扭動著狗一樣的腰身走過來,雙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著的三個老者說:「你們的寬恩厚德我領了!」鹿子霖演完這場戲就去神禾村找幾個相好喝酒去了,這一晚喝得酣暢淋漓,於午夜時分走回白鹿村,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撲騰撲騰走到窖洞口拍響了門板,小娥問誰敲門。鹿子霖大聲說:「問啥哩還問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點失控,陰謀的完全實施所產生的歡欣得意也有點難以控制,該是他和同謀者小娥一起品味這齣精彩戲曲兒的時候了。門閂滑動一聲,鹿子霖迫不及待撒著酒狂推門而入,把正趴到炕邊上的小娥攬住。小娥一抖一甩鑽進被窩。鹿子霖笑笑才意識到小娥棉襖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邊上解衣脫襪,一邊說:大的親蛋蛋呀!你給你出了氣也給大飾了臉,咱倆的氣兒出了,仇報了,該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部依你,你說咋著大就咋著,你要咋樣兒就咋樣兒,你要騎馬大就馱上你游,你要大當王八大就給你趴下旋磨……」說著剝脫了衣裳鑽進被窩。小娥卻問:「吃著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願意不願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創作的讚美詩:「寧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裡倒下的……大願意。」鹿子霖的手被擋住了。小娥說:「你剛才說今黑依我,我還沒說咋樣哩,你就胡騷情起來?你先安安生生睡著,我有話問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頭一刷子誰打的?」

    「他爸嘛!還能有誰?族長嘛!」

    「聽說老二回來了?」

    「回來了。這貨看去還是個硬傢伙。」

    「孝文傷勢咋樣?」

    「還用問!臉上沒皮兒了。」

    「孝文尋冷先生看了沒看?」

    「你操這些閒心開啥?」

    小娥不吭聲。懲罰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聽到村巷裡頭的鑼聲和吃喝聲,渾身抽筋頭皮發麻雙腿綿軟,在窯洞裡坐不住了。她達到了報復的目的卻享受不到報復的快活。在她懷著惡毒的目的把孝文拖進磚瓦窯以後驚奇地發現世上竟有孝文這種奇怪男人,勒上褲子行了解開褲帶兒又不行了,當時她覺得奇異也覺得好笑,後來孝文遵照她規示的日程鑽進她的窯洞來過多回,仍然是那個樣子;她看著他每一次興沖沖地又顯得賊偷鬼氣兒來到窯洞,回回都是敗興地離去,就忍不住同情這個可憐人兒說:「算你乾脆甭來了。」孝文苦笑著說:「我也想咱們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來咧!」直到白嘉軒氣昏死在窯洞門外雪地的那一晚,孝文尚未直入過她的已經不再貴重的身體……她在窯洞裡坐不住也立不住,裝作扯柴禾走到窯院邊沿的麥秸垛跟前,耳朵逮著本村中的動靜,偶爾可以聽見人們湧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對話。她現在想到孝文在她窯里炕上的那種慌亂不再覺得可笑。反而意識到他確實是個幹不了壞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領著族人把她打的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復仇行為的合理性來穩定心態。其結果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裡呻吟著,我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煩他說:「還提孝文孝文做啥?該受的罪讓他受去吧!咱們今黑熱熱火弄一場!」小娥說:「好呀——對呀!」說著就躍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蹲。鹿子霖嘻嘻笑著呻吟一聲:「唉喲喲!親蛋蛋你輕一點……差點把大大的腸子肝花蹲爛了!」小娥又縱蹲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噓喚著:「親蛋蛋你把大的肋條兒蹲斷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歡愉之中,感到臉上一陣濕熱,小娥把尿尿到他臉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煽到小娥臉上:「婊子!你……」小娥問:「你剛才不是說了今黑由我想咋樣就忘了自個姓啥為老幾了?給你根麥糙就當拐棍拄哩!婊子!跟我說話弄事看向著!我跟你不在一桿秤桿兒上排著!」小娥跳起來:「你在佛爺殿裡供著我在土地堂地蜷著;你在天上飛著我在澇池青泥裡頭鑽著;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爛窯里開婊子店窯子院!你是佛爺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鄉約,你鑽到我婊子窯里來做做啥!你逛窯子還想成神成佛?你厲害咱倆現在就這麼光溜溜到白鹿鎮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還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褲連連禁斥著:「你瘋了你瘋了咧!你再喊我殺了你!」卻不見小娥收斂就慌匆匆跳下炕奪門出窯。小娥在窯門口跟蹤罵著:「鹿鄉約你記著我也記著,我尿到你臉上咧,我給鄉約尿下一臉!」 一場異常的年饉臨到白鹿原上。饑饉是由旱災釀成。乾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見最普通的災情,或輕重幾乎年年都在發生,不足為奇。通常的旱象多發生在五六七三個月,一般到八月秋雨連綿就結束了,主要是伏旱,對於秋末播種夏初收穫的青稞大麥扁豆小麥危害不大,憑著夏季這一料穩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著一個個稠密的村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年的乾旱來得早,實際是從春末夏初就開始的,麥子上場以後,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連一月的炸紅的天氣,割過麥子的麥茬地里,土地被暴烈的日曬得炸開钁把兒寬的口子,穀子包穀黑豆紅豆種不下去。有人懷著僥倖心理在乾燥的黃土裡撒下谷種,遲早一場雨,穀苗就冒出來了,早稻遲谷,穀子又耐旱;然而他們押的老寶落空了,扒開犁溝兒,撿起穀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成了蘇蘇的灰色粉末兒。田野里滿都是被曬得閃閃發亮的麥茬子,犁鏵插不進鐵板似的地皮,鋼刃鐵杴也踏扎不下去,強性人狠著心聚著勁扎翻土地,卻撬斷了杴把兒。旱象一直延續下去,持續不降的高溫熱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難定。村裡的澇池只剩下池心的一窪墨綠色的臭水,孩子們仍然在泥水裡漿洗,不幾天就完全乾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節日。這是播種冬小麥的節令。人們無心賞月無心吃團圓餅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頻頻轟響著伐神取水的火銃,涌過披蓑著衣戴柳條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鄉民紛嚷嚷起來,白嘉軒心裡也急了毛躁了,讓二兒子孝武在村巷裡敲鑼告示:伐神取水,每戶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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