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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婦難做三頓飯的季節。太陽墜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騰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軒雙手拄著拐杖站在地頭,瞅著鹿三一手捉著犁杖一手揚著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塊,黃褐色的泥土在犁鏵上翻卷著;鹿三和牛的背影漸漸融入西邊的霞光里迎面奔到他眼前來了。白嘉軒手心痒痒喉嚨也痒痒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兒,想踩踏踩踏那翻卷著的泥土,想放開喉嚨吆喝吆喝牲畜了。當鹿三再犁過一遭在地頭回犁勒調犍牛的時候,白嘉軒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兒一手奪過鞭子,說:「三哥,你抽袋煙去!」鹿三嘴裡大聲憨氣地嘀嗒著:「天短求得轉不了幾個來回就黑咧!」最後還是無奈放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願地蹲下來摸煙包。他瞧著嘉軒把犁尖插進壟溝一聲吆喝,連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軒,你不該犁地,你的腰……」白嘉軒撥開他的手,又一聲吆喝:「得兒起!」犍牛拖著犁鏵趄前走了。白嘉軒轉過臉對鹿三大聲說:「我想試火一下!」鹿三手裡攥著上尚未裝進煙末的菸袋跟著嘉軒並排兒走著擔心萬一有個閃失。白嘉軒很不喜悅地說:「你跟在我旁邊我不舒服,你走開你去抽你的煙!」鹿三無奈停住腳步,眼睛緊緊瞅著漸漸融進霞光里的白嘉軒,還是攥著空菸袋記不起來裝煙。
白嘉軒只顧瞅著犁頭前進的地皮,黃褐色的泥土在腳下翻卷,新鮮的濕土氣息從犁鏵底下泛漫cháo溢起來。滋潤著空乏焦灼的胸膛,他聽見自己胳膊腿上的骨節咯吧咯吧扭響的聲音。他悠然吆喝著簡潔的調遣犍牛的詞令倒像是一種舒心的悅意的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盡頭掉過犁頭,背著霞光朝東頭翻耕過來的時候,吼起了秦腔:「漢蘇武在北海……」三個來回犁下來,白嘉軒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身體畢竟是虛了,可那臥睡炕上三個月的枯燥鬱悶的生活也終於結束了。這天后晌收工回去,白嘉軒一揚手把那根拐杖扔進儲備柴禾的糙棚子裡去,站在院庭里接過仙糙端來的洗臉銅盆說:「我後晌試火了一下,我還行!」
晚飯後在萬房東屋老娘的住室里,白嘉軒臨時決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員的聚會,孝文和三兒子孝義是他叫來的,老二的媳婦由仙糙告知,作為這個家庭非正式的卻是不可或缺的成員鹿三,是他親自到馬號里去請來的,而且被禮讓到桌子那邊的一張簡易太師椅上,兩個媳婦規規矩矩坐在婆的已經開始煨火的炕邊上。白嘉軒說:「我的腰好了。」他側轉頭瞅著兩個媳婦說:「我在炕上窩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你倆——大姐二姐都受了苦盡了孝心都好。」兩個兒媳得到了家庭長者的誇獎卻感到惶恐,爭相表白這完全是做晚輩的應盡的孝道等等。白嘉軒擺擺頭就打斷她倆的話:「你們還不知道我一輩子最怯著啥?我不怯歪人惡人也不怯土匪賊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遲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讓人侍候熬湯煎藥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親白趙氏在炕頭動了感情:「你是罪人!」白嘉軒接口說:「我是個罪人我也沒法兒,我愛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幹著活兒渾身都痛快;我要是兩天手不捉把兒不幹活兒,胳膊軟了腿也軟了心好瞀知煩焦了……」白嘉軒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然後鄭重地說出想告訴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話:「我說前頭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再也不用圍著我轉了。你們各人該做啥就去做啥,屋裡人該紡線的紡線,該織布的織布,該fèng棉衣的fèng棉衣,外邊人該做的地里活就盡著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著翻稻地。牛犢你餵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兒推土曬土,把冬天的墊圈土攢夠,小心捂一場雪。地一下凍就趕緊套車送糞,把這些活兒開銷利索,軋花機就要響動了。一句話,原先的日子咋過從明昌開始還咋過。我嘛——好咧!」
白嘉軒被土匪咂斷腰杆以後籠罩在庭院裡的悲悽慌亂的氣氛已經廓清,劫難發生以前的嚴謹勤奮的生活和生產秩序完全恢復。不單單恢復,家裡所有成年人驚異地發現,自信「我還行」的家長發生了重大變化,他比駝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爭薄明時庭院裡就響起威嚴的咳嗽聲,常常使晚他一步開門端著尿盆倒尿的兒媳尷尬失措;他的腳步不顯艱難反倒更顯得敏捷,駝著背甩擺著手邁著腿腳,前院後院馬號牛棚豬圈以及後院的茅廁,他都有事無事的轉悠查看,除過推車挑擔必需用雙肩或單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雙手和腿腳操作的農活他都不忌諱,耕棉田翻稻地鍘谷糙旋子篩掌簸箕送糞吆牛車踩踏軋花機等秋冬季農活,他和兒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幹著;他的話語更少更簡練也更準確,無用的廢話虛意的應酬徹底乾淨地從他的口裡省略了。孝文和鹿三總是擔心他累出毛病,迭聲勸他干一干也該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兩晌,頂多每天早晚干兩晌午間歇息;象這樣一天三晌跟著他倆撐著幹下去,遲早會出亂子的。白嘉軒充耳不聞只顧幹著手裡或腳下的活兒,被他們咄咄得煩了也就急躁了:「你倆都悄著,再甭說那號話了。我不愛聽。人只有閒壞了的沒有忙壞了的。」
整個四合院猶如那架置了一個夏天的秋天的軋花機,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運轉起來了。這時候,一個致命的打擊接踵而來,白嘉軒發覺了孝文的隱秘。這個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
那是入冬後第一場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軒踩了半晌軋花機,孝文硬把他拖下來。他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兒,穿上棉衣棉褲,走出了飼養牛馬的圈場,沒有走進斜對門的四合院,折轉方向沿著西巷走過來。大雪隨下隨化,巷道里一片泥濘。白嘉軒背抄著雙手走進連著村巷的白鹿鎮的街道,推開了冷先生中醫堂虛掩著門板。冷先生給他斟上一盅金黃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辱黃色油紙裹著的捲菸葉解開,攤放在小桌上,指著一個茶杯說:「你趕巧了,這茶葉是剛剛接下的雪花水沖泡的,嘗嘗。」白嘉軒呷一口茶,清香撲鼻,熱流咕嚕嚕響著滾下喉嚨,頓覺迴腸盪氣渾身通暢,嘴裡卻故意冷淡地說:「雪水還不就是水嘛!我喝著沒啥兩樣兒。」說著捏出一段兒,剪得十分規矩的煙片優雅自如地撒開,鋪展到膝頭的棉褲上,再取來一段一節短的碎的煙片均勻地夾進去,然後包捲起來,在兩隻粗大的手掌之間反覆捻搓,用舌尖給開口的煙片抿一點口水粘住,就製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從桌邊拈起那根從早起到晚默默燃燒著的散發著香氣的火苗兒,對著雪茄頭兒燃了,悠悠噴出一口濃重的藍色煙霧來。
二兒子孝武的媳婦正月里過門以後,他和冷先生的關係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由爺們爹們的世代認交發展為兒女親家。感激不盡親家翻心至誠的療治,終於使他百日之後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裡,而沒有變成一個死僵僵癱瘓炕頭的廢物。他原先從不串門現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過一些日子或陰雨綿綿的憋悶時日,到親家冷先生的中醫堂來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醫堂,成為羅鍋嘉軒了知白鹿原動態的一個通風口。求醫抓藥的人每天都把各個村子發生的異常事件及時傳遞到中醫堂里來,冷先生對紛繁的大小事變經過篩選,揀出那些值得-說的事說給白嘉軒,倆人接著就對此事議論評說一番。有時候倆人對坐著喝茶吸菸,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話語不多,白嘉軒也不好彈舌,倆人就那麼坐著甚至不說一閒話。倆人心裡都明白,其實只有真正信賴無虞的關係才能達到這種去偽情而存的真實的境地。白嘉軒懷著平和愉悅的心態呷著雪水衝下的茶水,發現冷先生給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點過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適和彆扭;他留心瞄瞅著冷先生,終於發覺那雙平素總透著冷氣的眼睛躲躲閃閃,浮泛著一縷虛光。他直言說:「冷大哥你甭瞎張羅了「你坐下抽你的煙吧。茶我會倒,煙我會卷喀!你象是心裡有事?我在這兒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軒的手,就再也轉不過彎兒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咱弟兄們說話,還這麼拐彎抹角呀?」
「我聽到一句閒話,——」
「……」
「雖則是一句閒話,可不是一般的閒話。」
「呃呀幾天不見,你的直筒腸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說了。我回去睡覺呀!」
「我怕你招不住這個閒話。兄弟你聽到這閒話先不要生氣。這閒話給你說行不行,說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我的黃貨白貨給上匪打搶了,又砸斷了我的腰,我不象人樣兒象條狗,我連一句氣活也沒罵還是踏我的軋花機;我不信世上還有啥『閒話』能把我氣死,能把我扳倒?頂大不過是想算我的伙食帳(處死)罷咧!」
「嘉軒兄弟……我聽人說孝文的閒話……」
「孝文?孝文能有啥閒話?」。
「說是跟村口爛窯那個貨……」
「呃……」
冷先生看見白嘉軒泛紅的臉色頓然變得如同一張黃表紙,佝僂的軀體猛烈地抖顫了一下,反夾在指間的捲菸擠成了彎兒,在那一霎間眼睛睜大到失神的程度。這一切都沒有超過冷先生的預料,白嘉軒沒有熱血沖頂當下閉氣已屬萬幸,他終於說出了這個難以啟齒的閒話,白嘉軒很快恢復過來,冷著臉問:「大哥依你看,這是果有實事,還是有人給我臉上抹屎?」冷先生說:「我看都不是。閒話嘛你就只當閒話聽。」白嘉軒又問:「你聽誰說的?這話是怎麼嘈出來的?冷先生輕描淡寫他說:「俗話說『露水沒籽兒閒話沒影兒』。白嘉軒搖搖頭說:「凡是閒話都有影兒!」
七月末尾一個褥熱蒸悶的晚上,鹿子霖頭上裹著一匝守孝的白布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腋下夾著一瓶太白酒。進屋後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順手從頭上扯下孝布掛到土牆的木撅上,大聲憨氣地慨嘆起來:「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個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進街門就棲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們喝一盅。」冷先生很能體味鹿子霖的心情當即讓相公儘快弄出三四樣下酒菜來,一盤涼黃瓜,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萵筍,一盤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涼水的感覺和效果一樣,喝任何名酒嘗不出香味,喝再多也從來不見臉紅臉黃更不會見醉,他看著旁人喝得那麼有滋味醉得醜態百出往往覺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興時喝鬱悶時喝冷甚了喝熱過了喝,干好事要喝乾壞事要喝,進小娥的窯洞之前必須喝酒以壯行;他喝酒不悅意獨個品飲,必須得有一夥酒起碼得有一個人陪著,一邊偏著笑著喊著,頂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馬翻,漸漸進入苦不覺樂的飄飄搖搖的輕鬆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為難的話……」鹿子霖眼睛裡開始泛出酒的氣韻,「思來想去還是跟你說了好!」冷先生沒有說話,從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勵鹿子霖儘快說出他想說的話。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聲噓嘆著說:「我聽到一句閒話,說是孝文跟窯里那個貨這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驚,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談及他們之間的事,鹿兆鵬拒不歸家的抗婚行動早已掩蓋不住,處境最為尷尬的其實是這樁婚事雙方的父親,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過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給他表示將要採取的制服兒子的舉措……是不是又要採取新的手段了?萬萬料想不到,卻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間發生了什麼糾葛。冷先生斷然地說:「兄弟你這話說給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連連點著頭:「對對對!我剛聽到這話不僅不信,順手就煽了給我報告這件事人的一個嘴巴!我說『孝文要跟她有這號事,那廟裡的泥神神也會跟她有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著又有倆人來報告,說得有鼻子有眼,全說是他們親眼撞見孝文進出那貨的窯,一個說他晚上尋豬撞見孝文進窯,一個說他半夜從親戚家回來瞅見孝文溜出窯來,倆人不是一天晚上見的。你說信下信不下?我還能再煽這倆人的嘴巴子嗎?」冷先生說:「這事若是屬實,那比土匪砸斷腰還要厲害,這是要嘉軒的命哩!」鹿子霖說:「我打發那倆人報告的人出門時,一人還是給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說!我想我給嘉軒不好說這話,嘉軒哥心裡頭不見得我清白:可這事不告知嘉軒哥又不行,日後事情爛包了嘉軒哥又怨我對他瞞瞞蓋蓋;我思來想去只有你來說這話,咱們誰都不想看著白家出醜……他跟你是親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著大家都光光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