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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那個學狼嚎學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兒,三十歲了仍是光棍一條,熬得有點yín瘋式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掙錢給他訂媳婦,他說不先給他娶媳婦他就不出門去給人下苦熬活,父子倆不得統一,老子隨後氣死了,狗蛋兒成了遊蕩鬼,更沒人給他提媒說親了。狗蛋兒在黑娃逃走以後,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窯洞。他夜裡從人家菜園偷拔一捆蔥拿來向小娥獻殷勤,小娥隔著窯窗在裡頭罵,他把蔥捆兒放在門坎上就走了。他偷蔥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給女人獻花一樣獻到小娥的門坎上窗台上然後招呼一聲說:「小娥你嘗一口我走了。」他的痴情痴心得不到報償,就學狼嚎學狐子哭嚇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嚇得招架不住時開門迎他進窯。再後來,狗蛋兒居然編出一串讚美小娥的順口溜詞兒在窯窗外反覆朗誦。
鹿子霖這一夜正摟著小娥親呢撫摩的當兒聽到了狗蛋的創造。狗蛋在窯窗外一字一板朗誦,還用手掌擊打著節拍:「小娥的頭髮黑油油。小娥的臉蛋賽白綢。小娥的舌頭臘汁肉。小娥的臉,我想舔。小娥的奶,我想揣。我把小娥瞅一跟,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寧吃小娥拉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裡倒下的……」鹿子霖貼著小娥的耳朵說:「你說他唱得好,明晚再來唱。」小娥就對著窗口說:「狗蛋哥,你唱得真好聽。我今黑聽夠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來唱多唱一陣兒。」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窯窗外朗誦起來,朗誦一追還要問一句:「小娥,你看我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說:「好聽好聽,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時機地走到窖門口,從背後抓住了狗蛋的後領,一串耳光左右開弓抽得密不透風:「狗蛋你個瞎熊,瞎得沒眉眼咧!」狗蛋已經癱在地上求饒。鹿子霖說:「你今日撞到我手裡,算你命大。你要是給族長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狗蛋嚇得渾身篩糠連連求饒。鹿子霖抓著後領的手一甩,狗蛋爬起來撒腿就跑得沒有蹤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十的日子到窯里來尋歡。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窯院裡去獻殷勤,不敢學狼嚎狐子哭更不敢朗誦讚美詩。他終於耐不住窯洞的誘惑,這夜又悄悄爬在窯窗窗台上,蹙著鼻子吸聞窗fèng里流泄出來的窯洞主人的氣味。他聽到小娥嬌聲嗲氣的一聲呢哺,頭髮噌地一聲立起來;又聽到小娥哼哼卿卿連聲的呻喚,他覺得渾身頓時墜入火海;接著他就準確無誤地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你受活不受活?」狗蛋判斷出是鹿子霖大叔的聲音,一下子狂作起來,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們日得好受活!小娥你讓鄉約日不叫我日,我到村里喊叫去呀!你叫我日一回我啥話不說。」咣當一聲門板響,小娥站在門口朝狗蛋招手。狗蛋離開窗子迎著小娥走進窯去。鹿子霖貓下腰貼著窯壁溜出門來,嚇出一身冷汗,滿心的歡愉被那個不速之客破壞殆盡。
狗蛋慌手慌腳脫光了衣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邊拽。他的從未接觸過異性肌膚的身體承受不住,在剛剛摟住小娥腰身的一霎之間,就「媽呀」一聲蹲下身去,雙手攥住下身在腳地上哆索抽搐成一團。小娥在黑暗裡罵:「滾!吃舍飯打碗的薄命鬼!狗蛋站起來糾纏著不走。小娥哄嘴說:「後日黑你來。」狗蛋俟過了一夜兩天盼到了又一個夜晚,他躡手躡腳走進窯院叩響窯門之際,就被黑影里跳出的兩個團丁擊倒了,挨了一頓飽打。團丁是鹿子霖從倉里借來的,打得狗蛋拖著腿爬回他的屋裡去了。
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風傳得家喻戶曉。白嘉軒在事發後的頭一天早晨聽到了族人的匯報,當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堅決的反應。在修復完備的祠堂正廳和院子裡,聚集著白鹿村十六歲以上的男女,女人被破例召來的用意是清楚不過的。白孝文主持懲罰一對亂yín男女的儀式顯得緊張。他髮蠟之後接著焚香,領著站在正廳里和院子裡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後有針對性地選誦了鄉約條文和族法條律,最后庄嚴宣判:「對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說畢轉過頭請示父親。白嘉軒挺身如椽,臉若蒙霜,冷峻威嚴地站在祭桌旁邊,擺了擺頭對孝文說:「請你子霖叔說話。」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邊,努力挺起腰繃著臉。他被孝文請來參加族裡的聚會十分勉強,藉口推辭本來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卻朗然應允了。他對孝文輕輕擺擺頭,不失風範地表示沒有必要說話。
小娥被人從東邊的廂房推出來,雙手系在一根皮繩上,皮繩的另一端繞過槐樹上一根粗股,幾個人一抽皮繩,小娥的腳就被吊離地面。白狗蛋從西邊的廂房推出來時一條腿還跛著,吊到槐樹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開了污髒的對襟汗褂兒露出紫紅的皮肉。為了遮醜,只給小娥保留著貼身的一件裹肚兒布,兩隻奶子白皙的根部裸露出來。執行懲罰的是四個老年男人,每兩個對付一個,每人手裡握一把干酸棗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邊。白嘉軒對鹿子霖一拱手:「你來開刑。」鹿子霖還拱一揖:「你是族長。」白嘉軒從台階上下來,眾人屏聲靜息讓開一條道,走手田小娥跟前,從執刑具的老人手裡接過刺刷,一揚手就抽到小娥的臉上,光潔細嫩的臉頰頓時現出無數條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叫。白嘉軒把刺刷交給執刑者,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過執刑人遞來的刺刷,又一揚手,白狗蛋的臉皮和田小娥的臉皮一樣被揭了,一樣的鮮血模糊。白狗蛋叫驢一樣乾嚎起來。白嘉軒撩著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台階上站住,凜然瞅視著那兩個在槐樹上扭動著的軀體。鹿子霖比較輕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過刺刷輪圓胳膊,結結實實抽到小娥穿著夾褲的尻蛋上,然後把刺刷丟到地上轉過身去。他再次接過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無數條鮮血的小溪從胸脯上流泄下來注進褲腰。鹿子霖轉身要走的當兒,狗蛋兒哭叫著喊:「你睡了,我沒睡你還打我!」整個庭院裡變得凝結了一樣。鹿子霖早已備著這一著,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恨著我!團丁抓你那夜,該把你捶死在窯門口!」白嘉軒立即向族人鄭重解釋:「子霖早察覺了狗蛋的不軌,派團丁收拾過他,他才懷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過刺刷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去,那晶瑩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鮮紅的血花,迅即彌散了整個胸脯。鹿三接過刺刷剛剛揚起來,卻像一堵牆似的朝後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現激起了幾乎所有做父親母親的同情,也激起了對yín亂者的切齒漬恨,男人女人們爭著擠著搶奪刺刷,呼叫著「打打打!」「打死這不要臉的姨子!」刺刷在眾人的手裡傳遞著飛舞著,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長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漲的憤怒。鹿子霖站在台階上對身旁的白嘉軒說:「兄弟要去倉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沒有起來。他先被團丁用槍托砸斷了一條腿,接著又被刺刷抽得渾身稀爛。時值熱天,無以數計的傷口三幾天內就腫脹化膿匯潰成膿血,不要說醫治,單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裡,他發高燒燒得喉嚨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亂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連個鍋底也沒刮成就……挨了黑挫……」村里人後來聽不到叫聲,才走進那幢破爛廈屋去,發現他死在水缸根下」,滿屋飛舞的綠頭蒼蠅像蜂群一樣嗡嗡作響。
小娥的境況好多了。她拖著渾身流血的身體挪回窯洞,鹿子霖當天晚上就來看護她。鹿子霖在炕邊伏下身剛叫了一聲「親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來抓摳他的臉。「甭摳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說,「留下大這一張臉還有用場。」小娥掙脫手,還要抓要摳:「我給你害得沒臉了,你還想要臉?」鹿子霖鎮定他說:「你沒臉了大知道。大這張臉再抓破了咱們就沒有一張臉了,也就沒人給你報仇了。」小娥冷笑著說:「給我報仇?憑你,你先說說讓我聽聽你咋麼著給我報仇?」鹿於霖說:「你先看病養好身子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罷就伏在小娥臉上哭了:「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軒整你只用三成勁,七成的勁兒是對著我……人家把你的尻子當作我的臉抽打哩!」他終於使使小娥安靜下來,留下一把銀元:「你明日就去看傷。甭怕人七長八短咬耳朵。人有臉時怕這怕那,既是沒臉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過白鹿村村巷又走進白鹿鎮的街道。她什麼人也不瞅,任憑人們在她背後指指戳戳竊竊私語,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說的沒臉了反倒不覺得膽怯了。她走進白鹿中醫查坐到冷先生的當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號脈也不察看傷勢,開了一個方子遞給抓藥的相公,又對小娥說:「大包子藥煎了內服。小包幹藥熬成湯水洗傷,一天洗三回。」
小娥關了窯門脫得精光,用布中蘸著紫黑色的藥水往臉上身上塗抹,藥水浸得傷口疼痛鑽心。晚上,鹿子霖虔誠地替她洗刷傷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後,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傷口全都結了痂。七天以後,那些疤痂全部脫落。半月以後,她的臉頰和身體各部位的皮膚又光潔如初。大約是冷先生的藥物的神奇效力,她的臉膛更加紅潤潔淨,胸脯更加細白柔膩。這一夜,她和鹿子霖傾心撫愛在一起,真有許多患難不移的動情之處。鹿子霖雙手捧著她的臉說:「記得我說的話嗎,白嘉軒把你的尻蛋子當作我的臉蛋子打哩刷哩!你說這仇咋報一」小娥知道他其實已經謀劃好了,就靜靜地聽著不語。鹿子霖說:「你得想法子把他那個大公子的褲子抹下來。那樣嘛,就等於你尿到族長臉上了!」 麥子收罷新糧歸倉以後,原上各個村莊的「忙罷會」便接踵而來,每個村子都有自己過會的日子。太陽冒紅時,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莊稼漢男女穿著漿捶得平展硬崢的家織布白衫青褲,臂彎里挎著裝有用新麥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饃的竹提盒籠兒,樂顛顛地去走親訪友,吃了喝了諞了,於日落時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罷會」過得尤其隆重尤其紅火,稍微大點的村莊都搭台子演大戲,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燈影耍木偶。形成這種盛況空前的熱鬧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傳統的慶賀豐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農協攪起的動亂,各個村莊的大戶紳士們藉機張揚一番歡慶昇平的心緒。
俟到賀家坊的「忙罷會」日,賀耀祖主持請來了南原上久負盛名的麻子紅戲班連演三天三夜,把在賀家坊之前演過戲的大村大戶壓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經形成的歡樂氣氛推到高cháo。這是一年裡除開過年的又一個輕鬆歡樂的時月,即使像白嘉軒這樣嚴謹治家的大莊稼主戶,也表現得十分通達賢明的態度。日頭還未落下原去,白嘉軒站院庭里宣布:「今個喝湯喝早些。喝了湯都去賀家坊看戲。我在屋看門。」他又走出大門走進牲畜圈場,對剛剛背著一籠苜蓿回來的鹿三說:「三哥今黑你去看戲,我來經管牲口。麻子紅今黑出台唱的是拿手戲《葫蘆峪》。」鹿三推讓說:「你去你去,人也愛看戲喀!」白嘉軒說:「我跟麻子已經說妥,給賀家坊唱畢接著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會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戲來我再看。」鹿三把掇著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從籠里掏出來,碼齊摞堆在鍘墩跟前。白嘉軒揭起鍘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條腿,把一撮撮苜蓿攏起來餵到鍘刀口裡去。白嘉軒雙手壓下鍘刀,咔哧一聲,切斷的苜蓿齊刷刷撲落到腳面上,散發出一股清香的氣味,從土打圍牆上斜泄過來的一抹夕陽的紅光照在主僕二人的身上,鹿三接著給水缸里挑滿了水,然後推了幾車曬乾的黃土墊了圈,再把牲口牽迴圈里,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頭前襟後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裡去喝湯。鹿三是個戲迷,逢著哪個村子唱戲,甚或某戶人家辦理喪事有吹鼓手為死人安堂下葬唱亂彈,他都要趕去看一場聽一回過一過戲癮。牛犢念書不開竅,整日價跟鹿三犁地種莊稼務弄牲畜,也就跟著瘸三染上了戲癮。喝畢湯以後,暮色蒼茫里鹿三咂著菸袋,胯骨旁邊跟著牛犢走出白鹿村看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