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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習旅長和馮司令是結拜兄弟,他們是在莫斯科學習軍事指揮時結拜的。馮司令發表投蔣反共以前以後,都沒有忘記說服習旅長繼續與他結盟。習旅是省內乃至西北唯一一支由共產黨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領導的正規軍,現在扼守在古關道口,為剛剛轉入地下的共產黨保住了一條通道。黑娃隨之就被習旅長調為貼身衛士。習旅長半是玩笑半是認真他說:「調你來保衛我責任重大,你明白嗎?我習某並不重要,死一個死十個都不重要。可在眼下這要緊弦上我很重要,千萬不能給人拿黑槍打了。沒我了就沒有習旅了,沒習旅了,共產黨就徹底成了空拳頭乾急沒辦法了。馮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槍,不是我跟馮司令人緣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為姓國我不改,你、明、白嗎?,黑娃一下子心血來cháo:「黑娃明白!旅長你放心,我有三隻眼!」習旅長暢快地大笑著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習旅長待黑娃情同手足。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動基本決定,部隊將要撤離滋水縣的古關道口進入渭河邊上的時候,習旅長對黑娃說:「青黃不接時月,你回去安置一下,也看看媳婦。」黑娃藉機向習旅長請求,讓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習旅的四個弟兄也能回家一趟,習旅長點頭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換上了便裝,裝作結夥出門攬活的莊稼漢,趕天擦黑時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莊,約定在賀家坊賀老大的墳墓上集合。

    黑娃走進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靜,樹園子裡傳出狼貓和咪貓思春的難聽的叫聲。黑娃敲響了窯洞的門板。小娥張皇驚咋的聲音黑娃一聽就心軟了。他把嘴貼著門fèng說:「甭害怕甭害怕,我的親蛋蛋兒!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開門閂,把一身熱氣的光身子撲到他懷裡,哇地一聲哭了。不期而至的歡愉幾乎承受不住,小娥趴在黑娃懷裡哭訴鹿子霖田福賢把她吊上杆頂的痛楚;又驚慌失措地拼打火石點亮油燈,讓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繩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聲吹滅油燈,驚恐萬狀地詛咒自己太馬虎了,點燈無異於給田福賢的民團團丁們引路,說著就把黑娃往窯門外頭推揉:「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沒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攬人懷裡,用一隻手從背後關了門,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進被窩,說:「啥事都甭說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頭邊坐下來:「他們逮不住我,你放心,光是讓你在屋受棲惶……」小娥又哇地一聲哭了,從被窩裡躍起來抱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哥呀,要是不鬧農協,咱們像先前那樣安安寧寧過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興。而今把人家惹惱了逗急了容不下咱們了,往後可怎麼過呀?你躲到啥時候為止哩?」黑娃說:「甭吃後悔藥,甭說後悔話。我在外頭熬活掙錢,過一些時月給你送錢回來,總有扳倒田福賢的日子,我還要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窗外傳來雞啼,黑娃脫了衣服溜進被窩,把在被子外頭凍得冰涼抖嗦的小娥摟抱得緊緊的,劫難中的歡愉隱含著苦澀,雖然情渴急烈,卻沒有酣暢淋漓。當窯門外的雞窩裡再次傳來雞啼的聲音,黑娃就從小娥死勁的箍抱里掙脫出來,穿好衣服,把一摞銀元塞到她手裡。

    黑娃趕到賀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樹墳園前學了一聲狗叫,枳樹那邊也起了一聲狗的叫聲相呼應,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個人隱伏在幟樹墳園的四個方向,終於等了最後一個弟兄,在埋著賀老大被蹾碎了骨頭的屍首的墳墓前跪下來,黑娃把一綹事先寫好的引魂幡掛到枳樹枝上,枳樹枝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一滴鮮血浸潤到寫著「鍘田福賢以祭英靈——農協五弟兄」的白麻紙條上。不敢點蠟不敢焚香更不敢燒紙,五個人遞傳著把一瓶燒酒奠在墳頭,叩首長拜之後就離開了。一個弟兄說:「田福賢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說:「撓一撓田福賢的腳心,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這是嚇我哩!」田福賢看了看白麻紙上的字隨手丟到桌子上說,「他們要是有本事殺我,早把我都殺了。」

    掛在枳樹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賀家訪一個早起拾糞的老漢發現的,賀耀祖揣著它親自來見田福賢。田福賢平淡的反映讓賀耀祖覺得沮喪:「福賢,你千萬千萬可別掉以輕心。斬糙除根除惡務盡。黑娃那一夥逃了躲了賊心可沒死哇!」田福賢依然雍容大度的說:「叔,你的話都對這哩!黑娃這一幫子死狗賴娃全是共產黨煽呼起來的,共產黨興火了他們就張狂了,共產黨敗火了他們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賀耀祖,田福賢就對民團團長下令,把團丁分成四路到各個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家屬帶到白鹿倉來。

    小娥走進白鹿倉立即感到氣氛不對,叫她畏怯的團丁們一個個全部笑容可鞠,不像訓斥仇人而是像接待親戚貴賓一樣帶著她走進一個屋子,裡面擺著桌凳並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後邊靠牆的一個拐角顫怯怯坐下來,低下頭就再不敢抬起來。田福賢在台上講第一句話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拾頭看田福賢的眼臉而是把頭垂得更低了。田福賢的口吻很輕鬆,似乎在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才明白嘉軒的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聽下的。嘉軒說這話時我沒在意當是說耍話的,弄清了這話是朱先生的話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聖人,向來不說髒話,他說的話像是閒話其實另有後味。我回來想了幾天幾夜才解開了,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館館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底下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了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比一個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田福賢講到這兒,一直沉默拘謹的聽眾紛紛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應。田福賢受到鼓舞,又誠懇地感慨說:「要叫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了給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現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屬全都支長耳朵聽著。田福賢鄭重他說:「把你們的子弟丈夫叫回來,甭再東躲西藏了。叫他們回來到倉里來走一趟,說一句『我錯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鴉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話不說只要來跟我見個面就算沒事了。我說這話你們信下信不下?」眾人不吭聲,這時有人站起來證實:「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涇陽在一家財東家熬活,團丁把我抓回來。我只說非殺了我剮了我沒我的小命了。田總鄉約跟我只說了一句,『回去好好過日子,再甭跟人瞎鬧了』。我而今實實後悔當初……」又一個小伙接著說:「我躲到城裡一家鞋鋪子給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媽想我大。我偷偷跑回來給民團逮住了……田大叔寬容了我,我一輩子不忘恩德。」這兩個人的現身說法打動了許多人,人們雖然擔心軟刀子的殺法,但還是願意接受軟的而畏懼硬的,當下就有幾個人爭相表態,相信並感激田總鄉約的恩德,明天就去尋找逃躲在外的兒子或丈大回來悔罪。田福賢笑著向表態的人一一點頭,忽然站起來巡視會場,終於瞅中了低頭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裡的,你聽我說,黑娃是縣上緝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處理,對黑娃我沒權處理,但我準備向縣上解說,只要黑娃回來,我就出面去作保。冤讎宜解不宜結,化干戈為玉帛,甭把咱這白鹿原真箇弄成個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緊接著的六七天時間裡,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許多人便由他們的父兄領著走進了白鹿倉。田福賢實踐諾言,不僅沒有加害這些曾經嗆喝著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的對手,反而像一個寬厚長者訓導淘氣的晚輩:「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錯改錯的話就對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過,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樣子咧?」感動得賠罪者愧悔嗟嘆,有的甚至熱淚滾滾。田福賢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論巷議都是寬厚恩德的感嘆。這種局面影響到民團團丁,由高度緊張變得鬆懈起來。田福賢看到了就及時訓話:「把這些人寬大了,實際是把老鴉落腳搭窩的樹股給它砍掉了,鹿兆鵬這號老鴉再沒處落腳壘窩了。你們敢鬆手嗎?外表上越松,內里越要抓緊盯死,一心專意地瞅住共產黨。鹿兆鵬跑進城裡去了,偷偷還回原上來過幾回……你們啥時候能抓住他?我給諸位的賞金早都準備停當了,數目比省上懸賞的數兒還大!」

    小娥回到窯里就開始了慌亂,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賢的話,又有一半信不下。過了幾天,聽到許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賢的寬待,她就開始發生了朝信的一面的決定性偏倒。她表現得很有主見,一絲也不糊塗,必須讓田福賢按他的諾言行事,應該由他先給縣上說妥以後再讓黑娃回來,不能讓黑娃回來以後再由他到縣上擔保;萬一縣上不答應,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幾次在白鹿鎮通白鹿倉的路上蜇來蜇去,總是下不了決心鼓不起勇氣走過去。她想起把田福賢押上白鹿村戲樓再壓到鍘刀口時的情景。她那會兒作為婦女代表風風光光坐在戲樓上觀看對田福賢的審判,看見田福賢被繩索拘勒成紫前於色的脖頸和臉膛,兩隻翻凸出來的眼球布滿血絲,那眼睛裡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氣和少許的一縷膽怯。現在,那兩隻翻凸出來布滿血絲的眼球終日價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執瓢舀水時那眼球在水缸里,嚇得她失了手;她拉風箱燒鍋時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麥秸火焰里,嚇得她幾乎折斷了風箱杆兒;更為不可恩議的是,她在冒著蒸氣的熬得粘稠的包穀糝子的粥鍋里又看見了那雙眼球一那天坐在白鹿倉會議室後排拐角,她鼓足勇氣從兩個腦袋的間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賢一眼,滋潤的方臉盤上嵌著一雙明澈溫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裝作買東西在攤販貨堆前蜇磨了一陣就退回原路來,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對那雙明澈的眼睛,就朝鎮子的中街走過去,一轉身拐進了第一保障所大門。

    小娥一看見鹿子霖叫了一聲「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饒了黑娃這一回!」鹿於霖斥責道:「起來起來。有啥話你說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頭跪著:「你不說個饒字我不起來。」「愛跪你就跪著。」鹿子霖說,「你尋錯人登錯門了。黑娃是縣上通緝的要犯,我說一百個饒字也不頂用。那天田總鄉約親口給你說了,叫你把黑娃叫回來他再給縣上作保,你該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小娥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會說話,我也不敢進倉里去……」鹿子霖挪揄他說:「你不是都敢上戲樓嗎?咋著連倉里門就不敢進了呢?」小娥羞愧地垂著頭:「好大哩,現時還說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輕張狂了一陣子,我也張狂了兒回,現在後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說:「你就這樣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就說你兩口子張狂了後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說:「我求大跟田總鄉約說一下。你是鄉約說話頂用。黑娃好壞是你侄兒,我再不爭氣是你老的侄媳婦。我再沒親人……」鹿子霖不再開口,這個一進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攆出家門的小媳婦和他算得近門,他和鹿三同輩,又比鹿三小几歲,她自然叫他大大,他從來也沒有機緣聽她叫一聲大。她現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聲「大」地叫著,他有點為難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軟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軒那樣心硬牙硬臉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繼續訴說:「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就沒路走了。我一個女人家住在村外爛窯里,缺吃少穿莫要說起,黑間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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