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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著眼睛消磨著時間,孝文領讀的鄉約條文沒有一句能喚起他的興趣,世事都成了啥樣子了,還念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絞腸痧①要閉氣了你可只記著餵紅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參加」。正當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難受的時候,一位民團團丁徑直走進祠堂,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田總鄉約請你。」
一個「請」字就使鹿子霖虛空已極的心突兀地猛跳起來。鹿子霖走進白鹿倉那間小聚會室,田福賢從首席上站起來伸出胳膊和他握手,當即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繼續就任本倉第一保障所鄉約。」在田福賢帶頭拍響的掌聲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賢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鄉約鞠了一躬。兩個黑漆方桌上擺滿了酒菜,鹿子霖有點侷促地坐下來。田福賢說:「今日這席面是賀老先生請諸位的,我剛回到原上,賀老先生就要給卑職接風洗塵,我說咱們國民黨遵奉黨規不能開這吃請風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賴得諸位鄉約協力,又逢子霖兄弟復職喜事,我接受賀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獻佛謝承諸位。」賀耀祖捋一捋雪白的鬍鬚站起來:「我活到這歲數已經夠了,足夠了。黑娃跟賀老大要鍘了我,我連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攪在心裡,讓黑娃賀老大這一桿子死狗賴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紅捏綠,我躺在地底下氣也不順,甭說活著的人了!福賢回來了原上而今安寧了,我當下死了也閉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來:「承蒙諸位關照,特別是田總鄉約寬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請。」立即有幾位鄉約笑說:「即使天天吃請也輪不到你,一個月後許是輪上……」田福賢打斷說:「諸位好好吃好好喝聽我說,原上大局已定,但還是不能放鬆。各保障所要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過手,凡是參加農協的不管窮漢富戶,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說個啥!把弓上硬,把弦繃緊,把牙咬死,一個也不能鬆了饒了!要叫他一個個都嘗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個還暗中活動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這兒來,我的這些團丁會把他教乖。再,千萬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頭目的影蹤……」田福賢回過頭對坐在旁邊的鹿子霖說:「前一向你沒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轄各村動靜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頭趕上,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賢說的是真心話。白鹿村在原上舉足輕重的位置使他輕易不敢更換第一保障所的鄉約,出於各方面的考慮,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對付白嘉軒。
鹿子霖經過一天準備,第二天就召開了白鹿村的集會,從白鹿倉借來八個團丁以壯聲威,田福賢親自參加以示督戰。白鹿村那些當過農協頭目的人被押到戲樓上,田福賢第一次在這兒開大會時栽下的十根杆子還未拔掉,正得著用場。白鹿村農協分部的大小頭目甚至不算頭目的蹦達得歡的幾個人也都被押到台上,正在準備如法炮製升到杆頂上去。這些人早已見過賀老大被墩死的慘景,一看見那杆子就軟癱了,就跪倒在鹿於霖面前求饒。鹿子霖瞧也不瞧他們,只按照既定的程序進行。五六個人已經被推到木桿下,空中墜下帶鉤的皮繩,鉤住了背縛在肩後的手腕。這當兒白嘉軒走上台子來。鹿子霖忙給白嘉軒讓坐位,他早晨曾請他和自己一起主持這個集會,白嘉軒辭謝了,又是那句「權當狗咬了」的話。白嘉軒端直走到田福賢的前頭鞠了一躬,然後轉過身面向台下跪下來:「我代他們向田總鄉約和鹿鄉約賠情受過。他們作亂是我的過失,我身為族長沒有管教好族人理應受過。請把他們放下來,把我吊到杆上去!」亂紛紛的台下頓時鴉雀無聲。田福賢坐在台上的桌子後邊一時沒了主意,白嘉軒出奇的舉動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軒跟前,一邊拉他的胳膊一邊說:「嘉軒,你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來為他們下跪?」白嘉軒端端正正跪著凜然不可動搖:「你不鬆口我不起來!」鹿子霖放開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賢跟前,倆人低聲商議了一陣,田福賢就不失紳士風度地走到台沿:「嘉軒炔起來。」田福賢又對台下說,「看在嘉軒面子上,把他們饒了。」白嘉軒站起來,又向田福賢打躬作揖。田福賢說:「白興兒和黑娃婆娘不能放。這倆人你也不容他們進祠堂。」白嘉軒沒有說話就退下台去,從人群里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經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白興兒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許多人吼叫起來:「蹾死他!」「蹾死那個婊子!」田小娥慘叫一聲就再叫」不出,披頭散髮吊在空中,一隻小巧的尖頭上繡著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未……對白興兒沒有施用墩刑,只輕輕兒從杆頂放下來,兩隻手高舉著被綁捆到頭頂的木桿上。田福賢說:「鄉黨們大家看看他那兩隻手!」人們一齊擁到白興兒跟前,那兩隻鴨蹼一樣連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醜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們仔細觀賞。白興兒平時把手包藏得很嚴,莊場上又不准人圍觀,能看到他的連指手的機會幾乎沒有。田福賢嘲笑說:「長著這種手的人還想在原上成事?!」白興兒滿面羞辱地緊閉著雙眼,蠟黃的瘦長條臉上虛汗如注。一個團丁提著一把彎鐮似的長刀站在木桿下,像是表演拿手絕技一樣洋洋得意地揚起手臂,用刀尖一划一挑,把白興兒食指和中指間的鴨蹼一樣的薄皮割斷了。白興兒一聲慘叫連著一聲慘叫,像被劁豬匠壓在地上割破包皮擠出兩顆粉紅色睪丸的伢豬的叫聲。一些膽小心軟的人紛紛退後,一些膽大心硬的人擠上去繼續觀賞。團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漿染紅,鮮血從他攥著刀把的後掌里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揚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對準兩個指頭之間的薄皮一划一挑,直到把兩隻手掌做完了事。白興兒已經喊啞了嗓子,只見他頻頻張嘴卻聽不到一絲聲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絕!」田福賢說,「就這樣往下耍。就這麼一個村子一個寨子齊擺擺兒往過耍。皇上他舅來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饒!」鹿於霖說:「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尋不出第二個白嘉軒了。你今日親眼看見了,嘉軒這人就是個這。」田福賢說:「嘉軒愛修祠堂由他修去,愛念鄉約由他念去,下跪為人求情也就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轄區又在你的村里,你該時刻留心他的影蹤!」鹿子霖說:「怕是他有十個膽,也不敢回原上來了。」田福賢說:「只要我在這原上,諒他也不敢回來。不是他回來不回來的事,咱得下功夫摸著他的蹤影,把這猴兒耍了才算耍得好!」
①絞腸痧:中醫指腹部劇痛不吐不瀉的霍亂。 黑娃早已遠走高飛。他現在穿一身青色軍裝制服,頭戴硬殼短舌大蓋帽,腰裡結一根黑色皮帶,綴著紫紅皮穗的短槍掛在腰際,十分英武十分幹練地出出進進旅部的首腦機關。這是一支國民革命軍的加強旅。黑娃已經成為習旅長最可信賴的貼身警衛。
黑娃總是忘不了從白鹿原逃走時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鵬從城裡回來就趕到設在祠堂的農協總會來,把一張紙條交給他說:「你拿這條子去投奔習旅。不能再拖,今黑間就走。」黑娃接住紙條看也沒看裝進口袋嘆了口氣:「狼還沒來哩娃先跑光了。」他嘴角那一縷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隱現著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呼起來的,他們鬧農協沒得到啥啥好處,而今連個安寧光景也過不成了。人家父母妻子這下該咋樣恨我哩,」兆鵬急了:「現在是啥時候,還說這種話幹什麼,你今晚就走。還沒走的同志由我負責。」黑娃氣憋憋他說:「我不走,我決意不走!我就坐在這兒讓田福賢把我打死。我跟農協一塊完蛋!」
黑娃還是聽從了兆鵬的話決定逃走。他和兆鵬在祠堂里最後瞅了一眼就走出來。他回到窯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傷心至極渾身癱軟。他第二天早晨起來就動手擔水和泥,把坍塌的豬圈補壘起來,把窯面上脫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渾全,就像和小娥剛剛住進這個窖洞時那種居家過日月的樣子,其實心境全非了。無法抵擋的沮喪和灰敗的情緒難以訴說,他僅僅只是悲哀地向親愛的小娥盡最後一點男人的義務了。這天夜裡,他才向小娥說透了要走的話。「你走了我咋辦?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不帶我我就跳井……」黑娃瞪著眼不說話,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著叫著發瘋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摳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賢回來拿我出氣……」黑娃說:「這沒有辦法。」這當兒響起了兩聲槍聲。黑娃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再不放手就沒我了。他們來了。」黑娃跑出窯洞就躲在坡塄上一個塌陷的墓坑裡,五六個人喘著氣奔到窯洞口,砸響了窯門。他聽見他們的嗆喝和小娥驚嚇的哭聲,不久就看見那幾個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干里去了。黑娃從墓坑爬出來,蹲在他的窖惱上久久不動,窯里傳出小娥絕望的哭泣。他終於咬著牙離開了。
黑娃在黎明時分走進了習旅的營地。習旅駐紮在滋水縣城東邊的古關道口,進可以立即出擊省城,敗可以退人山中據關扼守。憑著兆鵬的紙條,他當即被編入一團一營一連一排,換上了一身青色軍裝。黑娃大約接受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練之後,才開始持槍訓練。黑娃接住排長發給他長槍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賢;在他第一次領到金黃的子彈時,他又想到了田福賢。他想,金黃色的子彈從烏黑的槍管里呼嘯而出,擊中田福賢那顆頭髮稀疏頭皮發亮的圓腦袋有多麼舒心啊。他第一次摸到槍把兒的那一瞬間,手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完全不同於握著杴把兒杴把兒或打上坯的夯把兒的感覺,從此這感覺就伴隨著他不再離去。那枝槍很快就成為他手中的一件玩物,第一次實彈演習幾乎打了滿靶,因此被提為一排一班班副。接著的一場實彈演練比賽中,他以單臂托槍左手叉腰的非操練姿勢連打連中,習旅長觀看完比賽就把他調進旅部警衛排,手裡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槍。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農具都更能喚起他的激情和靈感,突然他悟覺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掄钁捉犁的,而是玩槍的角色,好多老兵練廠多年瞄準she擊的動作要領仍然常常脫靶,可他無論長槍短槍尤其是短槍,部能玩得隨心所欲。他的幹練與機敏似乎是與生俱來,又帶著某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白的神秘色彩。有一次習旅長正對全體官兵訓話,四個貼身衛士站在習旅長左右,黑娃和警衛排的其餘衛士站在前排,從各種角度封住了可能she向習旅長的路徑。黑娃突然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了,那種感覺像繩索一樣越勒越緊,不是眼睛而是腦袋裡頭突然閃現出一根黑色的槍管,他猛然拔地而起,縱身一躍,像豹子一樣迅疾地撲上去把習旅長壓倒在地,幾乎同時聽到了一聲槍響。站在習旅長左右面對著台下的四個衛士還愣呆在原地。子彈擦著黑娃的左肩拉開了皮肉,習旅長安全無恙。那個謀殺的士兵已經被打翻在地,隨之被憤怒的士兵攜溜到台上,當下就招出了他當刺客放黑槍的由來。「放開他!讓他走。」習旅長說,「你回去告訴我大哥,別臉皮太薄,別抹不下臉來剿滅我,派你這號飯桶蒸饃籠子來放黑槍成不了事,即就成了事也太齷齪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