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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田福賢在風聞「農協」查帳的消息後就奔滋水縣去了。他失找了岳書記又找了胡縣長,見了他們的頭一句話就是:「我跟鹿兆鵬合作搞革命誠心實意,想不到鹿兆鵬在背後日我尻子!我這總鄉約區分部書記怎麼當?」說罷大哭起來……岳維山和胡縣長商定召見鹿兆鵬。
鹿兆鵬走進岳維山的辦公室時,還猜不透事因,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岳維山開門見山地問:「兆鵬同志,你怎麼把矛頭對準了革命同志?」胡縣長接著說:「整個白鹿原的行政機構都癱瘓了。」鹿兆鵬不假思索他說:「有確鑿證據證明,田福賢不是革命同志,是個貪官污吏。這個吸血鬼不僅敗壞國民革命的名聲,也敗壞了國民黨的威信。既然話已說明,我請求你們立即著手給白鹿原派一個手腳乾淨的區分部書記和總鄉約。」岳維山避開話題說:「我也要向你進一言,縣裡不斷收到白鹿原鄉民聯名具告的狀子,告農協的頭兒們把碗客鍘了,還把人家的兒媳婦jianyín了。據說農協的頭兒全都是各個村子的死皮賴娃嘛!憑這些人能推進鄉村的國民革命?革命不是亂鬥亂鍘!貴黨在物色農協頭幾時也得考慮一下吧?」鹿兆鵬不服氣說:「睡碗客兒媳婦的那個農協副主任已經撤職了。田福賢一開頭就說農協頭兒全是死皮賴娃。清朝政府罵孫中山先生也是死皮賴娃。」岳維山制止說:「怎麼能這樣亂作類比,污損國父?」鹿兆鵬堅持說:「一樣的道理。腐朽的統治者都把反對他們的人罵作亂臣逆黨死皮賴娃。」胡縣長又把話轉到具體事上:「兆鵬同志,你必須保證田福賢的生命安全。農協不准隨便開鍘殺人,有罪惡嚴重的人,要交縣法庭審判。」鹿兆鵬說:「我負責把田福賢交到你手上。」
天黑以後,鹿兆鵬派農協糾察把田福賢押送到縣已去了,然後坐下來和黑娃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分配土地,組建農民武裝。黑娃因為沒有鍘死田福賢而低沉的情緒又高揚起來:「兆鵬哥,咱們農協要是沒收了財東豪紳的田產和浮財分給窮漢們,那就徹底把他們打倒了。」
這項工作剛剛鋪開,他們又攪進了田福賢的案子裡。田福賢在法院呆了半個來月又大搖大擺回到白鹿原,官復原職駐進了白鹿倉。黑娃領著三個農協總部的革命弟兄趕到縣法院查問,法官說:「查無實據。」鹿兆鵬又親自到胡縣長的辦公室:「你怎麼把田福賢放了,」胡縣長不失幽默他說:「金書手全部翻供了。看來鍘刀逼出來的口供靠不住。 鹿兆鵬旋即又找到岳維山:「我現在不大關心田福賢的事情,而是擔心國民革命:」岳維山很不客氣他說:「兆鵬同志,你是共產黨員,也是國民黨員,兼著兩個黨的重任,你偏向一個歧視一個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黨基層幹部都遊了鬥了鍘了,國民革命只有靠貴黨單獨去完成?」鹿兆鵬也直言不諱他說:「請你不要大多敏感。如果共產黨裡頭也混進來田福賢這號壞分子,我們會自動把他交給法庭的。」
鹿兆鵬回到白鹿原,黑娃就說:「我說把狗日的鍘了,你可要交給法院,審來審去田福賢反倒沒球事了,反倒成了農協栽贓陷害:」鹿兆鵬和黑娃一起到省農民協會籌備處匯報,又一起找到省政府,於主席聽罷情況反映以後還是那句老話:「誰阻擋革命就把他踏倒!」鹿兆鵬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不久就傳來可靠消息,滋水縣胡縣長已經被省政府撒職,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也被調離。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再次去鹿鹿倉抓。福賢的時候,田福賢早已聞訊逃跑了,金書手也去向不明了。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滋水縣的縣長撤換了四任,這是自秦孝公設立滋水縣以來破紀錄的事,鄉民們搞不清他們是光臉還是麻子,甚至搞不清他們的名和姓就走馬燈似的從滋水縣消失了。這件事使朱先生頗傷了腦筋,他翻閱著歷代縣誌,雖然各種版本的縣誌出入頗多,但關於滋水縣鄉民的評價卻是一貫的八個字:水深土厚,民風淳樸。朱先生想:在新修的縣誌上,還能作如是的結論嗎?
爭:厲害之意。 鹿兆鵬經歷了投身國民革命以來的頭一遭危機,他險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剛剛進入三伏的一個褥熱難熬的夜晚,他從井裡絞上一桶水提到竹壇旁邊的滲坑前,抹下了上衣掛到竹枝上,用一隻葫蘆瓢舀滿水從頭頂澆下來,冰涼的井水激得他全身起一層雞皮圪塔。這當兒有兩個陌生人走到他跟前問:「鹿校長住哪個屋?」兆鵬停住搓身的手想說「我就是」,話到出口時卻完全變了樣:「找鹿校長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第三間房子,從過道進去,朝右首拐就到了。他剛剛洗畢躺下了。」他瞧見後院的黑暗處還站著兩三個人。他在那一瞬間感到脊梁骨發冷,同時意識到事情不妙,說著又舀起一瓢水澆到頭上,雙手在胸脯上對搓起來,搓得肌膚咯吱咯吱響著。那兩個人朝過道的方向走去,後邊的三個人也匆匆跟了上去。他們的舉動和腳步使他聯想到尚不老練的獵人。兆鵬從竹技上扯下上衣,繞過竹壇跑到圍牆根下縱身扒住牆頭,黃土圍牆的土屑刷刷下落的聲音招來了槍聲。他翻過圍牆以後才感到了恐懼,剛剛收穫過麥子的田野無遮無掩,連一隻兔子也難以隱蔽。他順著圍牆朝南跑了一段,然後靈機一動,又縱身翻過圍牆進入學校。他從槍聲和叫聲的方向判斷,那五個抓捕他的人已分成兩路朝北朝東追去了。他走到竹壇跟前沖刷掉蹭在身上的黃土汗泥,把上衣套到身上,這時教員們全部驚詫地圍過來。「他們開始動手了。」兆鵬說,「要走的趁早炔走,不要等到他們再來。」他早已作過安排,凡是公開了共產黨員身份的教員全部離開白鹿鎮小學校,唯一沒有公開身份的龔教員將堅守陣地;他離開仍然驚疑未定的教員們回到自己的房子,把藏在書架背後牆壁窯窩裡的短槍取出來,掖到腰裡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後匆匆離去。幾位黨員教員把他送到學校後門都不說話。「我會去找你們的。」兆鵬說罷就轉過身走進黑夜中的曠野。他隨後的二十多年裡,又經歷過無數次的被盯梢被跟蹤被追捕的險惡危機,卻都不像這夜的脫身記憶鮮明。這一夜正式標誌著他在白鹿原進入地下工作。
事情來的並不突然。農曆三月,桃紅柳綠,陽光明媚,突然從南方傳來了一股寒流,蔣介石策動了「四·一二」政變,國共分裂了。鹿兆鵬參加了省委特別委員會議之後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熱切地巴望他帶回上級關於實行土地分配的具體方案,他看見黑娃時強忍著悲憤交集的沉重心情,裝出一副往常的豁達:「同志們,現在必須先抓武裝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倆人在場的時候,兆鵬就向農會主任交了底:「蔣介石動手殺共產黨了!北伐失敗了! 黑娃瞪著眼罵:「我日他媽!我們受閃了,挨黑挫了!」兆鵬說:「省委特別會議決定要抓武裝。這是血的教訓。我們這回吃了沒有軍隊的大虧。」
鹿兆鵬隨之就進山去了。葛條溝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據山為王的是辛龍辛虎兩兄弟,曾經從逃竄的白腿烏鴉兵手裡繳獲了二十多杆長槍,成為山里最硬手的一支土匪武裝。鹿兆鵬此行就是說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為革命軍隊。黑娃卻從另一條路進山去找另一股土匪。
大約過了十天,兆鵬回到白鹿鎮,抑止不住歡欣鼓舞的心情說:「我們有了自己的軍隊了!」黑娃卻沮喪他說: 我說破嘴皮打盡了比方,也說不轉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擱到一邊了,黑娃和他的農會骨幹們整天忙著組織訓練農協武裝。梭鏢矛子和大刀上了紅綢,看起來挺威風的三百多人的武裝隊伍,在白鹿鎮遊行了一回就散夥了,因為小麥黃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麥收打完畢進入三伏,莊稼院桃樹上的毛桃發白了又變紅了,革命的形勢卻愈見險惡。國民黨和共產黨共同組建的國民黨省黨部宣布解放,共產黨和國民黨共同組成的省農民協會也被勒令解散停止一切活動,國民黨主持陝政的省府於主席被調回國民黨中央,一位姓宋的主席臨陝接替。觀望等待了三個月的國民革命軍駐陝馮司令終於拿定主意,投蔣反共。他發表正式聲明的時間是陽曆七月十五日。鹿兆鵬從白鹿鎮小學逃離在這個日子的前兒日,國民黨里的鐵腕早已等不得馮將軍發表公開聲明而提早動手清黨了。鹿兆鵬在鎮子裡的一個公用茅廁裝作大便,觀察了白鹿鎮再無什麼動靜,便從背街溜過去敲了敲韓裁fèng的後門。他一把抱住韓裁fèng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們上當了,我們受騙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賢隨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股後頭跟著十一個士兵,士兵們一律黑制服挎長槍。田福賢沒有直接進白鹿倉,而是繞道先進入白鹿鎮。他看見那些熟悉的店鋪掌柜們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禮地頷首微笑著:「兄弟回來了!」他從黑娃的鍘刀口裡逃脫至今半年之久,面色愈加紅潤滋和了。岳維山被調離滋水縣到南邊山區的寧陽小縣時帶去了田福賢,他在那個貧瘠閉塞卻又安定的小縣城裡過得十分逍遙,山區的珍禽野味滋補了在白鹿原上驚嚇熬煎的身體虧空。當國共分裂的消息傳到這個山區小縣時,小麥開始泛黃。岳維山猛然站起來對田福賢說:「我們要出山了!」他們當晚吃了野雞熊掌娃娃魚等山區特產,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後便打點行李騎馬進省城來了。岳維山走進國民黨省黨部態度十分強硬:「現在的事實正好證明我在滋水縣沒有過錯。讓我還回滋水。」
他們傍晚抵達縣城,當夜就派出幾個尚不老到的警官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鵬。可他們沒能如願以償。岳維山要田福賢留在縣黨部,田福賢不同意說:「我還是想回我的原上,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個道理。」岳維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也好。白鹿原是共產黨的老窩,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維山採取緊急手段從縣保安隊抽出十一名士兵交給田福賢:「這回回原上你可是夠威風的了。」
田福賢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時間就傳邊白鹿原的所有村莊。從他進入白鹿倉的那天后晌起,連續兩天三夜都被前來拜見的人封堵在屋子裡不得出門,被斗被游被整過的鄉紳財東方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口血氣地哭訴自己的苦楚,好些農協積極分子或者是他們的老子卻滿面羞愧地向他懺悔。田福賢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著的報復心理之中,很快就驚覺過來:「回去回去。諸位先回去。兄弟剛回來事兒太多太忙。」他把民團士兵布在門口阻止一切前來求見的人。有人見不到他就把燒酒點心一類禮物託付民團團丁轉交給他。田福賢把那些東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裡的瓦礫堆上,鼻腔里噴出一股粗渾的氣浪:「還不是喝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