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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嘉軒磕了磕菸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吳氏怯怯的目光送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回過頭禁止女兒說:「靈靈,你在城裡要念書就好好念書,甭跟著旁人瘋瘋癲癲亂跑。記住,在屋裡再甭說剛才說的那號話了,你說話也該瞅瞅你爸的臉色。」白靈說:「我瞅見我爸的臉色,他不悅意他不愛聽。我偏說給他聽,沖一衝他那封建腦瓜子。」她慡快他說著,忽然醒悟似的叫起來:「噢呀!兆海上軍校去了,臨走托我給他家裡捎話,我差點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別愉快。兆海已經實行了要做革命軍人的志願,圍城結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國民革命軍里去了。他的熱情他的單純,他的聰慧尤其是他的文化素養,很快受到官長的器重,保薦他到河北省的一所軍校去學習軍事。兆海得到通知以後就把她約到一家照相館門前:「你明白我約你到這兒來做什麼?」白靈臉上泛起一層羞怯的紅暈扭頭率先走進去了。臨行前,他從照相館取出倆人的合影趕到白靈二姑家來。她和他相互簽名,不約而同地都給對方寫下了「國民革命成功」的臨別贈言。那是入冬後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貨作坊門外的台階下,他轉身離去以後卻又轉過身來,猛然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裡。她似乎期待著這個舉動卻仍然驚慌失措。在那雙強健的胳膊一陣緊似一陣的箍抱里,她的驚恐慌亂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臉頰貼著那個散發著異樣氣息的胸脯。他鬆開摟抱的雙手捧起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嘴唇貼上她的眼睛隨之吸吮起來,她不由地一陣痙攣雙腿蘇軟:那溫熱的嘴唇貼著她的鼻側緩緩蠕動,她的心臟隨著也一陣緊似一陣地蹦盪起來;那個溫熱而奇異的嘴唇移動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動,隨之就猛烈地吮吻起來;她的身體難以自控地顫慄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發出一聲轟響,就像在劇院裡看著沉香揮斧劈開華山①的那一聲巨響。她在經歷了那一聲內心轟鳴之後漸漸清醒過來,掙脫他的雙臂,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了那枚雕飾著龍的銅元,塞進兆海的手心:「你帶著好,甭忘我。」說罷伸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肩膀,把火燒火燙的臉頰和他的臉偎貼在一起。他說:「我嘗到了你的眼淚,是苦的澀的。」

    白靈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態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問城裡許多革命的事。兆海的爺爺鹿泰恆純粹是一種應付,言語和眉眼裡對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擺著的。她能原諒他也就不擱在心上。

    她從這個與自己已經構成某種特殊聯繫的門樓下走出來,繞過自家門樓到白鹿鎮小學校找鹿兆鵬去了。這是作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會見。她又一次抑止不住激動的情緒向他敘述了大鬧滋水縣的經過,而且抱怨作為革命的領導人的鹿兆鵬怎麼能不參與?鹿兆鵬呵呵笑著默認了她的抱怨,沒有向她明自己實際上是那場鬥爭的策劃組織者之一。她和他談論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共同點和不同點,談論轟轟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熱cháo。她說:「革命馬上就要勝利了。一想到勝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鵬也以肯定的語氣說:「沒有什麼人能阻擋北伐軍的前進,勝利指日可待。」

    這次接觸給她留下這樣一種印象,鹿兆鵬是一件已經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還是一節剛剛砍伐的原木,鹿兆鵬已經是一把鋒利的斧頭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鐵坯,他在各方面都稱得起一位令人欽敬的大哥哥。

    白靈天黑定時回到家裡,父親和母親還沒有歇息,看來是專意等待她。白嘉軒知道她的行蹤仍然問:「你到誰家去了?」白靈說:「我先到子霖叔家後來又到學校找兆鵬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沒時間了。」母親驚訝地問:「明天就走?你一年沒回來,剛回來連一整天也呆不下?」白靈笑著向母親賠情:「沒辦法呀!媽。革命形勢緊迫,同志們約定明晚開會。等勝利了我回來跟你住整整一個月。」白嘉軒忍著衝到喉嚨口的火氣冷靜地發問:「你現時還念書不念書?」白靈說:「念呀,怎麼不念?白嘉軒問:「你念了書日後做啥呀?」白靈說:我喜歡教書。革命勝利了我就做個先生,教書。」白嘉軒說:「你現在甭念書咧,回家來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白靈不如思索一口回絕,「爸,我沒有想到你現在會說這種話。」白嘉軒說:「那好,你現在睡覺去。」

    第二天早晨,白靈起來時發覺小廈屋的門板從外頭反鎖上了。她還未來得及呼喊,父親從上房裡屋背著雙手走下台階,走過庭院在廈屋門前站住,對著門fèng說:「王村你婆家已經托媒人來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靈嘴巴對著門fèng吼:「王家要抬就來抬我的屍首!」白嘉軒已走到二門口,轉過身說:「就是屍首也要王家抬走。」

    白靈很快復原了活潑的天性,在小廈屋裡大聲演講大聲唱歌,婆呀爸呀媽呀大哥大嫂三娃子牛犢還有干大你們聽我講吧!國民黨共產黨領導國民革命形勢大好!北伐軍節節勝利,天下無敵,北洋軍閥反動政府保不住駕啦!國民革命的勝利指日可待!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媽快給我送倆饃來我餓了。

    白趙氏踞著小腳站在庭院裡斥問:「靈靈你瘋了?」白吳氏仙糙拿著倆饃饃走到廈屋門前,白嘉軒不失時機地趕到了,從仙糙手裡奪下饃說:「讓她喊讓她唱。她還有勁兒。」白靈從門fèng里看見了院庭里發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貓抓似的難受,接著口腔里開始發粘,終於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慘澹的陽光從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氣和黑暗一起籠罩了廈屋。

    黑暗裡窗戶紙輕輕響了一下,什麼東西滾落到肩頭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遲疑地吞嚼起來,兩個半是麥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饃饃不經吃就完了,似乎還可以再吃下兩個。她覺得胳膊和雙腿頓時充滿了活力,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繼續她的講演。白嘉軒咣啷一聲拉開上房西屋的門閂,站在庭院裡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頭砸死你!」白靈對著門fèng吼出於鬍子的話:「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靈時喊時唱的聲音才停止。天明以後,白嘉軒洗了臉喝了茶抽罷煙,吃了兩個烤得焦黃蘇脆的饃饃,雄赳赳地走進飼養場的軋花機房,脫了棉襖就跳上去,踩動踏板,那機器的大輪小輪就轉動起來」。哳哳哳的響聲和諧通暢地響起來。他一口氣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發熱,正要脫去笨重的棉褲,仙糙急急匆匆顛著小腳走進來:「靈靈跑了!」白嘉軒披著棉襖走出軋花房,走過街道再跨進自家門樓,廈屋的門鎖已經啟開,廈屋的山牆上挖開一個窟窿,白土粉刷的牆壁上用撅頭尖刺刻下一行字: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軒問仙糙:「這撅頭怎麼在這裡,」仙糙說:「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時候忘在櫃下邊了,那是個無用的廢物嘛!」白嘉軒在吃早飯的時候向全家老少成嚴地宣布:「從今往後,誰也不准再提說她。全當她死了。」此後多年,白嘉軒冷著臉對一切問及白靈的親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話:「死了。甭再問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國成立後,兩位共產黨的幹部走進院子,把一塊「革命烈士」的黃地紅字的銅牌釘到他家的門框上他才哆嗦著花白鬍鬚的嘴巴喃喃他說:「真箇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軒絲毫也不懷疑孝文驚慌失措從外邊傳到軋花機房裡來的消息的真實性。每天從川原上下背著棉花包前來軋花的人,也帶來了四面八方各個村莊的動靜,白嘉軒充分預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亂,同時也愈來愈堅定地做好了應對的策略:處亂不亂。他不搶不諭,不嫖不賭,是個實實在在的莊稼人,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田福賢也好,鹿兆鵬和鹿黑娃也好,難道連他這佯正經莊稼人的命也要革嗎?他踩踏著軋花機,汗水淋漓,熱氣蒸騰,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實。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著人冬以來的頭一場大雪,強勁的西北風攪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轉,扑打著夜行人的臉頰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鎮的岔路時,黑娃心頭轟然發熱,站在岔路口對另外九個同去同歸的夥伴喊:「弟兄們!咱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他們十個人相約著走進了白鹿鎮小學校的大門。鹿兆鵬正在煤油罩子燈下寫著什麼,見他們走來,便跳起來與他們一一握手:「同志們,我現在可以稱你們為同志了。我掐著指頭盼著你們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訓的十個人表示決心:「我們結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們十弟兄好比是十個風神雨神刮狂風下大雪,在原上颳起一場風攪雪!」兆鵬說:「好呀風攪雪!你們十弟兄是十架風葫蘆是十桿火銃,是十把嗩吶喇叭,是十張鼓十面鑼,到白鹿原九十八個村子吹起來敲起來,去煽風去點火,掀起轟轟烈烈翻天覆地的鄉村革命運動,迎接北伐軍勝利北上。國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們所在的十個村子發動群眾,按照鹿兆鵬的計劃積極工作,每個人在各自的村子聯絡十個積極分子,在白鹿鎮小學校舉辦為期十天的「農習班」。這件工作順利中也有不順利,十弟兄裡頭有兩位回家以後就趴下不動了。黑娃大為惱火,找到其中一位開口就損就罵:「你是個熊包,你是個軟蛋!你是蠟槍,你是白鐵矛子見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訓白學了革命道理,不要錢的肉菜蒸饃白吃了!你不講義氣不守信用,結盟發誓跟喝涼水一樣。」無論他怎麼損怎麼罵,那位弟兄雙手掬著膝蓋,腦袋夾到襠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連連吐著唾沫兒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門口,那位弟兄的父親蹲在門坎上抽旱菸,拒絕黑娃進門。老漢破裂開花的棉窩窩旁邊擱著一把菜刀,對黑娃客客氣氣他說:「黑娃你聽我說,俺單門獨戶誰也不敢得罪。你要鬧騰你儘管鬧騰,俺娃絕不擋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鬧騰不起喀。」黑娃忍著火氣蹲下來對老漢宣傳革命道理。老漢聽不下幾句就拒絕再聽:「說的好著哩對著哩!俺家老幾輩都是豬都是雞,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尋吃食兒,旁的事干不來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漢噌地站起來,把菜刀抓起來撐在手裡。黑娃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就轉過身走了。老漢卻一蹦子跑起來追到黑娃面前,伸開左手擦著的拳頭,掌心裡有兩枚銀元,解釋說:「這是飯錢。俺娃在城裡仨月吃人家飯的飯錢。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鉚勁兒朝那手心的銀元吐一口唾沫兒:「給你這老不死的膽小鬼留下買壽衣置枋①去!,

    更使黑娃惱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發動不起來,他把在「農講所」聽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講給人家,卻引發不起宣傳對象的響應。眼看著鹿兆鵬的培訓班開班時日已到,他僅僅只發動起來兩個人,一個是開配種場的白興兒,一個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個弟兄的成績也參差不齊,有的發動下十四五個人,有的七八個,最少的四五個,反而都比黑娃成績突出。儘管如此,弟兄們仍然尊他為大哥。鹿兆鵬寬慰他說:「黑娃你甭喪氣,那不怪你。咱們白鹿村是原上最頑固的封建堡壘,知縣親自給掛過『仁義白鹿村』的金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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