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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會議之後,朱先生順理成章地跟著白嘉軒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趙氏問了安就急說:「啊呀媽嗆我餓壞了,快給我熬一碗包穀糝子吧!你熬得那麼又粘又香的糝子我再沒喝過。」白趙氏親自下到廚房,阻止了兒媳仙糙又阻擋了孫媳,親自添水燒火拂下糝子放進鹼面兒,一會兒緊火,一會文火地熬煮起來。朱先生在慶典儀式之後的豐盛的宴席上,只是禮儀性地點了幾下筷於就離開了。他不是出於清高而是他的胃腸只能接受清淡的五穀菜蔬卻無法承受葷腥海味。白嘉軒滿腦子都是疑問,迫不及待地問姐夫:「鹿家父子倆全是委員?鹿家兆鵬又入『國』又入『共』騎雙頭馬,又是白鹿倉又是區分部,田福賢是總鄉約又加個區分部書記。又是國民黨又是共產黨。啊呀呀!我這腦瓜子裡全給攪成一鍋漿子咧!」朱先生聽了格格格朗聲笑了:「你種你的莊稼你務你的牛犢兒騾駒兒就對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關係揣抹清了有啥用場?我都不大抹碼得清,你傷那個腦筋做啥?國民黨和共產黨都開宗明義要給民人辦好事,『扶助工農』。你只管、放心過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軒心悅誠服地點點頭,卻仍然止不住發問:「哥呀,我心裡總是毛亂糙勢的。俗話說,一個槽道拴不下兩匹叫驢,一窩蜂里容不得兩個蜂王。岳鹿二人挽著舉到頭頂的拳頭分開了咋辦?」朱先生聽了更不經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媽給我把包穀糝子端來了。我可不管閒事。無論是誰,只要不奪我一碗包穀糝子我就不管他弄啥。」
鹿兆鵬不再是因為校長而是他公開的共產黨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舊住在白鹿鎮小學校里,仍然身兼校長職務。學校已經恢復上課。剛開始他還不大習慣利用公開的身份進行活動。韓裁fèng的身份沒有公開,仍然像個手藝人那樣穿著藍布圍裙手腳並用在軋軋響著的fèng衣機器上,鹿兆鵬和他的工作關係不僅是秘密的而且是單線的。那是一個絕對忠誠的戰友同志。鹿兆鵬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緊工作,只是在處理需得極端保密的事情時才交給韓裁fèng。
白鹿倉的慶典宴席結束後,父親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一趟,他有話說。鹿兆鵬說:「我知道你想跟我說啥話,緩幾天吧,我現在事情太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轉身走了。
鹿兆鵬現在確實忙,中共陝西省委的全會剛剛開罷,黨的決議急待貫徹,今冬明春要掀起鄉村革命的高cháo,黨的組織發展重點也要從城市知識層轉向鄉村農民,在農村動搖摧毀封建統治的根基。黨在西安已經辦起「農民運動講習所」,每期仨月輪番培訓革命骨幹。他決定把分配給滋水縣的十個名額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好可以從每個保障所選送一個,避免撒胡椒麵似的把十個人撒到全縣。
這一構想剛剛形成,黑娃黑夜裡突然闖進他的校長辦公房,一進門就瞪著黑烏烏的眼睛問:「老天爺呀,沒看出你是個共產黨?!」一下子倒把兆鵬問愣注了。黑娃現在受僱於二原子上一戶人家,給人家斬崖挖土打窯洞,知道滿原都在搖鈴般傳說著他的朋友是共產黨。僱主在吃晚飯時問他:「鹿鄉約的共產黨後人得是紅眼睛紅頭髮的洋種?」「哈呀我說啥洋種不洋種的!他官名叫兆鵬,小名叫拴牢,跟我一個桌子念書,給我吃過冰糖,跟咱一模一樣,是黑頭髮黑眼睛的土種!」黑娃津津有味地複述著,兆鵬聽著就在黑娃腰裡戳了一拳頭,笑得幾乎岔氣:「好好好哇黑娃,你說得真好!我們都是土種,轉一個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著眼問:「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們燒糧台時你說是白狼。白狼就是共產黨?那韓fèng是不是共產黨?」鹿兆鵬驟然變色噓道:「黑娃,你記住一條兒,咱倆以後說話只說咱倆的事,旁人的事甭問也甭打聽。」黑娃窩住興兒不大歡愉了。兆鵬說:「我正想找你哩,你來了正好。」隨之把物色他去參加「農講所」的事說了。黑娃聽了不感興趣:「噢呀,我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烏鴉兵跑了,進不進祠堂的事也過去了,我想蒙著頭悶住聲下幾年苦,買二畝地再蓋兩間廈房,保不准過兩年添個娃娃負擔更重了。我已經弄下這號不要臉的事,就這麼沒臉沒皮活著算球了。我將來把娃娃送到你門下好好念書,能成個人人就算爭了氣了。」鹿兆鵬驚奇之後就以不屑的口氣說:「我跟你說話不拐彎,你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樓閣痴心妄想,拿咱土種的話說就是沒向!你只要想想你爺你爸就明白了。」黑娃還不信服:「俺爸俺爺是不行。可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強過一年。」鹿兆鵬說:「這樣吧,你先去參加一回。你覺得有意思你回來咱倆繼續共事,你覺得沒意思你就過你的小日月。你受訓這仨月的損失我給你補上。」黑娃聽到這話冒火了:「啥話!我就那麼愛錢嗎?我還顧慮我識不下幾個字,又是個豬腦子,人家說啥念啥怕是解不開記不下。」鹿兆鵬說:「那不要緊,能解開多少算多少,能記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開記不下一句,權當逛熱鬧哩!你大概還沒逛過城哩?」黑娃遲遲疑疑算是答應了。鹿兆鵬卻說:「黑娃,我估計你這回去了還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裡參加「農講所」受訓的消息在白鹿鎮引起很大反響。白嘉軒得知這個情況後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對孝文說:「他坐在那兒看去像個先生,但一抬腳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就再明白不過了。」孝文說:「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長能跟黑娃混攪在一搭。他選送的十個人個個都不乾不淨有麻達,這共產黨究竟……」白嘉軒打斷兒子的話:「從今往後,甭跟人說這樣話。凡事看在眼裡記到心裡就行了。」
種種議論集中到田福賢那裡。他對鹿兆鵬說:「岳書記再三給我敲過,讓我注意國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黨內務。我只想問問你,是不是把那十個人再慎重掂量一下?其它人有麻達還將就得過去,黑娃太那個了嘛!讓人說,『共產黨咋盡挑那些龜五賊六的貨?連搶奪人妻的貨也要抬舉到省城裡去?』聽聽!我擔心這樣下去對貴黨影響不好。」「他們是去城裡接受培訓,又不是做官。」鹿兆鵬解釋說,「他們接受培訓提高了覺悟,就會改掉自己的麻達。你忘了國父遺囑說的『扶助工農』的話嗎?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賢瞪起了眼睛……
黑娃從「農講所」培訓歸來,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場風暴。那些議論黑娃的三綱五常的白嘉軒鹿子霖田福賢以及一切或窮或富的莊稼人,全部對他刮目相看,用土著們習慣的話說:瞪起了眼睛。 白嘉軒雙時搭在軋花譏的台板上,一隻肘彎里摟攬著棉花,另一隻手把一團一團籽棉均勻地撒進寬大的機口裡,雙腳輪換踩動那塊結實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的響聲里,粗大的輥芯上翻卷著條條縷縷柔似流雲的雪白的棉絨,黑色的繡著未剔淨花毛的棉籽從機器的腹下流漏出來。踩踏著沉重的機器,白嘉軒的腰杆仍然挺直如椽,結實的臀部隨著踏板的起落時兒撅起。孝文走進軋花房,神色慌亂地說:「校長領著先生學生滿街上刷寫大字。滿牆上都是『一切權力歸農協』。『農協』是弄啥哩?」白嘉軒繼續往機口裡扔著棉花團兒頭也不轉他說:「這跟咱屁不相於嘛!你該操心自己要辦的事。」
白嘉軒駕著牛車從城裡拉回來一架軋花機,在堆放墊圈干土的土房裡扎壘起一道隔牆,隔出一間機房來安裝機器,幾經調試,這架透著生鐵藍光的軋花機就響起通暢和諧的哳哳哳的聲音。白嘉軒下決心買回這架上海出的機器,主要是為了自家軋花方便,且不說每年軋花要花銷一頭牛犢的工價,單是把棉花用牛車送去拉回就太勞神了。軋花機買回以後卻首先接攬了軋花生意,在沒有主顧的間斷時日裡抽空兒給自家軋。他在軋花房的門口備下一把廢舊的鐵頭木板杴,來人進入機房之前必須刮淨鞋底的泥巴,棉花是乾淨東西。他算計過,只要機器一冬不停,掙下的軋花錢手口自家省下的軋花錢,就可以買回半個軋花機,兩個冬天過去就會把這架軋花機賺回來了。「這是一個里外帳,一里一外兩面算。」白嘉軒對孝文說,「過日子就得這樣盤算,才能把日子過得渾全。」他時時處處不失時機地對兒子進行諸如此類的點化教育,以期他儘快具備作為這個四合院未來主人所應有的心計和獨立人格。而言傳身教不可偏廢,白嘉軒挺著腰杆踩踏軋花機就是最好的身教。
軋花機開轉以後,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輪換著踩踏,活兒多的時候加班干到深夜,有時雞叫三遍以後又爬起來再干。房檐上吊著一排尺把長的冰凌柱兒,白嘉軒脫了棉襖棉褲只穿著白衫單褲仍然熱汗蒸騰。過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聲說:「黑娃把老和尚的頭鍘咧!」白嘉軒轉過臉依然冷冷地對驚慌失措的兒子說:「他又沒鍘你的頭,你慌慌地叫喚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亂:「哎呀這回真箇是天下大亂了!」白嘉軒停住腳,哳哳哳的響聲停歇下來:「要亂的人巴不得大亂,不亂的人還是不亂。」他說著跳下軋花機的踩板,對兒子說:「上機軋棉花。你一踏起軋花機就不慌不亂了。哪怕世事亂得翻了八個過兒,吃飯穿衣過日子還得靠這個。他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擊到軋花機的台板上,隨之從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褲穿起來……
白嘉軒剛剛平息了四合院裡發生的一場小小的內亂。內亂是他的寶貝女兒靈靈製造的。原上人吃臘八粥的那天傍晚,白靈出奇不意地回到家裡來,這是自圍城以來頭一次返鄉回家,奶奶白趙氏一把把孫女摟到懷裡,張口咬住臉蛋子久久不放,涎水從臉腮上流灌進脖頸里去,殘缺不全的牙齒在孫女粉白紅潤的桃花臉上留下幾個奇形怪狀的窩痕。母親白吳氏禁不住熱淚涌流,疼愛地斥罵著:「沒良心的東西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給你折磨死了!」白靈從奶奶懷裡跳起來,回頭又在奶奶臉上親了一口,掏出手帕又親呢地給母親沾去淚水,跳到屋子中間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嗎?我長得高了吃得胖了,你們盡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軒不失威嚴地挺坐在太師椅上,瞅見女兒窄巴的衣服繃緊的胸脯上隱伏著的兩個辱房的輪廓,心裡悸動了一下。白靈毫無察覺父親的心思,環顧一圈屋裡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一個消息,立時把屋子裡親呢的氣氛掃蕩淨盡了:「我們把縣長轟下台嘍!這回大鬧滋水縣好痛快呀!國共兩黨的一條密傳傳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念書的做飯的,當相公的拾破爛的,拉洋車的推菜車的,挑柿擔兒的好幾百人,全都涌回縣城來遊行示威,開會演講,唱歌演劇,把個縣府鬧得翻了個過兒,把一塊滋水縣人民自決委員會的大牌子掛到縣府門口。大家正歡慶鬥爭勝利的時光,縣府里有人密告說縣長正給省警署擬報抓人名單。眾人炸了營,衝進縣府從縣長的桌展里搜出了那個名單。好啊,捉賊捉贓,梁縣長是個口是心非的兩面派。我們拿著他的贓證去找省主席告狀,於大鬍子一看那個黑名單就火了,說『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著一聲令下把梁縣長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