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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劉軍長笑畢,說他今日來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頭一件,圍城成功進駐省城以後,將邀請朱先生給他做私人老師,教誨聖書習練筆墨,因他出身糙莽識不下一籮筐大字。朱先生說:「我得先講一條,你得脫了這身戎裝,把槍扔了,我才敢伴君念書習字。我比彭縣長的膽子更小哩!」劉軍長滿口答應:「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槍撂到城河去,兵交給旁人去帶。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說:「那麼這件事就等你進城以後再說。第二件呢?」劉軍長說:「請先生賜贈一幅字畫兒朱先生說:「我只會寫字不會畫畫兒。人常說『乘興揮毫』,興所至而毫生輝。待軍長攻城成功,我定當揮毫慶賀。再說第三件吧!」劉軍長不好強求,就說出第三件事來:「我一進關中就聞聽先生大名,說先生能識天相,能辨風雨陰晦,能知吉凶災變,能預測後事。請先生給我算一卦,何時圍城成功幾月進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絕:「劉軍長你進不了城。」
劉軍長猛乍愣住,臉色驟變。同人們都繃緊了臉瞪瓷了雙眼氣不敢出。朱先生隨之款款地笑了:「我兩隻柴狗把門,將軍尚不得入,何況二虎乎?」當作笑話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眾位先生也都輕輕吁出一口悶氣。守城的兩位將軍的名字里都有一個虎字,人稱二虎。軍人尤其忌諱這個。劉軍長說:「這種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說到我當面。」朱先生接住說:「只有軍長你來,我才有興頭兒開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劉軍長說「那就請先生正兒八經給我算一卦,何時攻城成功?」朱先生揚起頭閉上限,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個指頭上靈巧地彈著掐著,口中念念有詞:城裡守軍二萬不足,城外攻方二十萬有餘,按說是十個娃打一個娃怎麼還打不過?城裡被圍五個月之久,缺糧斷人餓死病死戰死的平民士兵摞成垛子,怎麼還能堅守得住?噢噢噢,帳還有另一個算法,城裡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萬,全都跟二虎的將士扭成一股堅守死守。要把那五十萬軍人民人全部餓斃……大約得到秋後了。對!劉軍長一」朱先生睜開眼說:「秋冬之交是一大時限。見雪即見開交。」劉軍長聽了忽然從石凳上跳起來:「先生真是神啊!見雪即見開交。正應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當即招呼他們吃飯,廚師給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燴肉的菜和兩個蒸饃。劉軍長吃了一口就咧著嘴皺起眉頭:「朱先生你的廚師是不是個生手外八路?」朱先生說:「這是方圓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廚。」劉軍長說:「豆腐怎能跟肉一鍋熬?豆腐熬得成了糊塗熬得發苦肉還是半生不熟嚼不爛。哈呀竟是名廚高手?」朱先生說:「豆腐熬肉這類蠢事往往都是名師高手弄下的。」
是年初冬,圍城的軍隊已經換上冬裝,經過整整八個月的圍困,仍然未能進城。劉軍長眼巴巴等待著大雪降止,不料從斜刺里殺來了國民革命軍的馮部五千萬人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於烏鴉四散奔逃。劉軍長從東郊韓氏冢總指揮部逃走的時候,漆黑的夜空撒落著碎慘子一樣的雪粒兒。雪粒兒在汽車頂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響聲,劉軍長忽然想起朱先生為他預卜的「見雪即見開交」的卦辭來,似乎那碗熬成糊塗熬得發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爛的肉塊也隱喻著今天的結局,慨嘆:「這個老妖精!」朱先生後來在縣誌「歷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編「民國紀事,里記下一行:鎮嵩軍殘部東逃過白鹿原燒毀民房五十七間,槍殺三人,jianyín婦姑十三人搶掠財物無計。
楊排長和他的士兵從白鹿鎮初級小學校撤走時沒有給田福賢打招呼。田福賢睜開眼睛時立即感覺到奇異的寂靜,他穿上棉襖蹬上棉褲跳下床來,院子裡落著一層薄薄的雪花。他雙手繫著褲帶用肩頭低開隔壁教室的門板,不由地「哦」了一聲就停在門坎上。士兵們已不見蹤影,靠牆併攏的一排課桌上留著鋪墊的稻糙帘子。那些帘子是不久前由他從滋水川道產稻區徵收起來用牛車拉上白鹿原來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著穿洞的破鞋、朽斷的裹腿布條、破舊的爛衫子爛褲頭。他轉身奔到楊排長住的單間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張稻糙帘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著徵集糧糙的名單和條據之類。他斷定這是永遠的逃離而不是暫時的撤退。他一腳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里滾出幾粒棗核大小的紅紅的炭塊。他疾步趕到鹿子霖家來。「子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議事。」田福賢說,「咱們當狗的日子到今日個為止。」
「咱們當狗的日子到此為止。,田福賢在晌午召集的議事會上重複了這句話,「這杆子烏鴉兵把人折騰夠了。」九位鄉約再也壓抑不住,敞開嗓子嘲罵那一桿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詛咒他們註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雖然刺耳卻很準確。楊排長和他的白腿子烏鴉飛來白鹿原的整整八個月時間裡,田總鄉約以及屬下的九位鄉約實際都成了供楊排長驅遣的狗,他帶著他們認村領路,到一家一戶莊稼漢門樓里去催逼糧食糙料,田總鄉約在楊排長眼下常常流露出狗在兇殘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種委屈,他們九個鄉約又何嘗不是無奈的狗的眼色?田福賢很理解屬下的心情,讓他們把當狗的委屈酸辛和憤恨宣洩出來。整個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洩著憤怒。白腿子烏鴉兵逃跑的消息像風一樣迅速刮過大大小小的村寨,憤怒的宣洩隨之就洶湧起來,被燒的房子被殘害的死者和被jianyín的女人很自然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田福賢鄭重他說:「有兩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給遭到逃兵燒殺jian掠的人家予以照顧,二是白鹿倉被燒毀的房子該修建了。」接著講出了對這兩件事的具體構想,烏鴉兵逃走時來不及帶走貯存在學校教室里的糧食,正好可以用作這兩項大事的開銷。「各位鄉約回去發個告示,告知鄉民到山裡去掮木料,丈椽兩根付麥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檁條一根三升,獨檁一根五升,其餘大梁擔子柱子按材料論麥,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磚拋瓦一應打下手做小工雜活的每日工糧一升,管三頓飯。這樣虧不虧下苦人?」九位鄉約聽罷全部驚嘆咋唬起來,這樣寬厚的工價無異於施捨賑濟,怕只怕進山捐木料和前來做小工的人要碰破頭了,有人怨總鄉約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壞事,全部湧來混飯吃誰管得住?田福賢雍容大度地一揮手說:「只要大家覺得不虧待鄉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擔心。」
關於照顧災難戶的事,田福賢是在聽到各鄉約談到他們那裡發生的事以後才想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學校里一無所眾所以一時拿不出具體方案。九位鄉約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對遭到人劫的三十多戶人家視其損失大小給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補償,而在對那十幾個被jian污的婦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顧的問題上發生了意見分歧,田福賢最後出來定奪,以不予照顧為好,避免這樣的醜事因為照顧而再度張揚。
白鹿原驟然掀起一般短暫的進山掮扛木料的風cháo,強壯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伙地趕進秦嶺深山,掮著用葛藤挽縛著的松椽或檁條走出山來,在被大火燒光的白鹿倉的廢墟上卸下木料,接過驗收人員用毛筆糙畫的收條,然後趕到白鹿鎮初級小學校去領取麥子。人們扛著糧袋走出學校大門時抑止不住泛到臉上的喜悅之情,心悅誠服田總鄉約雖然有一雙凶厲的圓軲轆眼睛卻懷著一腔菩薩的善心柔腸。九位鄉約全部投入到這場龐大的工程里來,各司一職或驗收木料或兌付麥子或領人施工,全部忠於職守,主動積極,而且對鄉民和藹謙恭。
新任的縣長已經走馬上任,姓梁。縣黨部的牌子也正兒八經地掛在縣府門口,縣黨部書記姓岳。田福賢經常去縣裡開會,就將整個工程交由鹿子霖統領。鹿子霖對又要去縣府開會的田福賢說:「你走你走,你儘管放心走,誤了工程你拿我的腦袋是問。」田福賢才放心地離去。鹿子霖深眼睛裡蘊含著微笑,走到正在盤壘地槽基礎的鄉民跟前:「千一陣就歇一會兒抽袋煙,誰要是餓了就去廚房摸倆饃!」結果惹得鄉民們哈哈笑起來。大家幹得更歡了,沒有哪個人蹭皮搓臉好意思不到飯時去要饃吃。鹿子霖又背著雙手走進學校儲存糧食的教室,站在糧堆前瞅著給掮木料的鄉民兌付麥子。糧食裝滿木斗後,發糧的人用一塊木板沿著斗沿刮過去,高出斗沿的麥子被刮落到地上,這是糧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說:「把刮板撂了。把斗滿上。上滿!」人們都輕鬆了許多,鹿子霖便又轉身走掉了。
從she雞(擊)表演開始瀰漫在白鹿原八個月之久的恐怖氣氛很快消除了,田總鄉約和他屬下的九個鄉約寬厚仁德的形象也隨之明朗起來。趕在數九地凍之前,白鹿倉廢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上圍牆的豁口也補修渾全,破舊低矮的大門門樓換成磚砌的四方門拄,顯現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軒在烏鴉兵逃離後的第五天雞啼時分,就起身出門去看望在城裡念書的寶貝女兒靈靈。
西安解圍的頭一天傍晚,白鹿村一個在城裡做廚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進白鹿鎮就被人們圍住,紛紛向他詢問被圍期間城裡的情況兒;他苦不堪言地應對幾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裡又遇到同樣的圍堵和同樣的詢問;他急慌慌走進家門,在院子撞見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來,村民們又趕到院裡來打聽探望。勺勺客哭喊說:「媽呀!我只說今輩子再見不了你哩!」白嘉軒和母親白趙氏妻子白吳氏先後三次到這個勺勺客家裡來打問靈靈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話:「沒有見靈靈。」
接著兩天,白鹿村在城裡當廚工的、做相工(學徒)的、打零工的、拉洋車的,以及少數幾個做生意開鋪子的人,都先後回到村子來探望父母妻兒,帶回並傳播著圍城期間大量駭人聽聞的消息:戰死病死餓死的市民和上兵不計其數,屍體運不出城門洞子,橫一排豎一排在城牆根下疊摞起來。起初用生石灰掩蓋屍首垛子,後來屍首垛子越來越多,石灰用盡就用黃土覆蓋,城市裡瀰漫著越來越濃的惡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廁糞尿都滿溢出來,城郊掏糞種菜的農人進不了城,城裡人掏出糞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裡。從糞堆上養育起來的蛆蟲和屍首垛於爬出的蛆蟲在街巷裡肆無忌憚地會師,再分成小股兒朝一切開著的門戶和窗口前進,被窩裡鍋台上桌椅上和抽屜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蟲在蠕動。蛆蟲常常在人睡死的時候鑽進鼻孔耳孔和張著打鼾的嘴巴,無意中咬得一嘴蛆膿滿口腥臭。
白嘉軒問追了所有從城裡回到村裡的人,都說沒有見過靈靈。那些令人起雞皮屹塔又令人噁心嘔吐的傳聞,使四合院裡的生機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吳氏,後是老娘白趙氏,接著是白嘉軒自己,都在兩天裡停止了進食,靈靈的干大鹿三的飯量也減了一半,孝文和媳婦雖然還有部分食慾卻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圍的第四天,孝文媳婦向婆白趙氏請示早飯做什麼?得到的是「做下誰吃?」她就沒有再進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