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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嘉軒聽到傳訊以後肺都要氣炸了,他不是害怕牽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枉,主要是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鹿子霖用極其同情的口吻傳訊他時,白嘉軒正在自家上房明廳的大方桌旁吸水煙,「咚」地一聲把水煙壺蹾到桌子上:「這個河南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說:「你去和楊排長解說一下,我也再給他解說解說。你可別硬頂——他可是燒疼了尻子的猴兒,急了就不管誰都抓。」說著,門外走進三個端著槍的士兵:「還有白孝文,也是個會寫字的,一塊走。」

    白家父子走出門了,陪著鹿子霖,跟著三個端槍的士兵。白嘉軒看著白鹿鎮上駐足觀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己使他煞白了臉,他愈加挺直了腰杆兒走著。楊排長在他的臨時住屋裡對白嘉軒父子說:「不要驚慌。請留下手跡就行了。」然後引著他們父子進入一間教室,桌子上放著一盆紅粘土泡成的泥漿,盆里放著一隻笤帚圪塔。教室的牆壁上已經寫滿了字,全是「放火燒糧台者白狼」。白嘉軒氣沖沖撈起蘸了泥漿的管帚寫下同樣一行字,白孝文也寫了。白嘉軒寫罷氣不可捺問:「常言說捉賊捉贓,抓jian抓雙。老總你憑啥把我糟踐這一程子?」楊排長也沒好氣他說:「怎麼糟踐你了?叫你寫幾個字也算糟踐你?」白嘉軒冷笑說:「這算寫的什麼字!是紅事的對聯還是喪事的引路幡子?」楊排長突然轉過身來,緊盯著白嘉軒:「你說話嘴放乾淨點兒!別說你是什麼狗屁族長、官人,你敢再說半句不三不四的話,老子就一槍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勸著拉著楊排長收回槍,孝文推著父親出了教室走到院子,楊排長追到台階上還在嚷嚷:「你發雞毛傳帖煽動鬧事交農,本未就不是個好東西!」白嘉軒被翻起老帳更加氣恨羞惱。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飛揚,家家的屋瓦和院子裡都沉下厚厚的一層白色粉未兒。明火熄滅以後,未燃盡的糧堆仍然在夜裡透出的人的紅光,整個村莊和田野里都瀰漫著一股饃饃被烤焦了的香味兒。一場驟來的暴雨徹底澆滅了余火,洗刷了屋瓦上樹葉上和秋苗嫩葉上的灰粉。天晴以後,附近的村民套著牛車推著獨輪小車挑著葛條籠去裝灰,那些麥子燒過的灰燼和土糞摻攪以後施到田地里是莊稼和棉花的絕好肥料,他們爭著裝灰的勁頭和往這裡交麥子一樣急迫。

    大約過了半月,駐守白鹿倉的楊排長又領著他的士兵來了。楊排長先叫來總鄉約田福賢,召集了九個保障所的九個鄉約和九十八個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鎮的學校里開會。楊排長走路有點破,那是團長下令打了二十軍棍致成的骨傷。楊排長說:「在白鹿原燒掉的軍糧,還得從白鹿原上補起來。燒了再征,叫他再燒,再燒再征。這回是一畝一斗一人一斗。再燒了再加。」有人求告說:「老總,軍隊要吃糧這道理很明白,自古軍人由民人養也都明白,糧嘛燒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麥收後剛剛征過一茬,再連著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後再征?這樣也好給百姓說……」楊排長一揮手就打斷了他的話:「這號話再不要說。後日開始征糧,一律送到這個學校來。明日白鹿鎮逢集,槍斃燒糧台的白狼。誰敢抗糧不交,不管是官人民人一律和白狼一樣懲治。」

    第二天,在白鹿倉圍牆外的曠野里,三個被五花大綁著的人被縛在木在上,蓬頭垢面,衣服襤褸,垂頭耷腦,實際已經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擁擠著看熱鬧的鄉民。三十幾個上兵撲「成一排,舉起了槍,一片推拉槍栓的聲音,架式和she雞(擊)表演一模一樣。楊排長從腰裡拔出盒子槍,槍把上已經換上一條新的火焰般耀眼的紅綢,動作不再優雅而更顯威武,朝天放了一槍,叭地一聲響過,就接連響起密集的槍聲。那三個「白狼」沒有絲毫反應,沒有哭也沒有叫,看客們懷疑他們在挨槍子之前是否還活著?槍子擊中他們身體的各個部位,拉出一條血流。他們連抖動一下的反應也沒有,倒使圍觀的人覺得尚不如she殺活雞場面熱烈。

    幾天後,一個可怕的傳言在各個村巷裡不脛而走,那三個被打死的「白狼」其實是三個要飯的。 朱先生已不再教學。生員們互相串通紛紛離開白鹿書院,到城裡甚至到外省投考各種名堂的新式學校去了;朱先生鎮靜地接受那些生員禮儀性的告別,無一例外地送他們到白鹿書院的門口,看著他們背著行李捲兒走下原坡:後來朱先生就催促他們快些離開,及至最後剩下寥寥無兒的幾個中堅分子時,他索性關閉了書院。彭縣長親自招他出馬,出任縣立單級師範校長。幹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縣長提出辭呈。彭縣長大惑不解:「我聽說你幹得很好嘛!他們都很敬重你呀!怎麼……」朱先生笑笑說:「我是誰聘的校長哇?!」彭縣長連連搖頭否認:「那是先生多心了。」隨之就詢問起辭職的真實原因,是經費不足還是有誰鬧事?如果有搗蛋的害群之馬,把他乾脆解聘了讓他另擇高枝兒就是了,何必自己傷情動氣辭職?朱先生朗然笑著否認了縣長的猜疑,自嘲地說:「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過是一隻陶缽——」彭縣長一時解不開。朱先生解釋說:「陶缽嘛只能鑑古,於今人已毫無用處。」彭縣長誠懇地糾正說:「先生大自謙了。這樣吧,你乾脆到縣府來任職。」朱先生搖搖頭說:「我想做一件適宜我做的事,懇請縣長批准。」彭縣長暢快他說:「只要先生悅意做的事盡可以去做,如需卑職幫忙儘管說出來。」朱先生就說出經過深思熟慮的打算:「我想重修本縣縣誌。」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書院,組織起來一個九人縣誌編撰小組,自任總撰。另八位編撰人員全是他斟酌再三篩選的才富八斗的飽學之士,有他舊時的同窗也有他後來的得意門生,他們全是關學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縣內各鄉燦若晨星卻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賢達,仁人君子;他們在自己的家鄉躬耕壟畝以食以帛,農閒時誦讀批點自嘗其味;他們品行端正與世無爭童史無欺,為鄰里鄉黨排憂解難調解爭執化干戈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鄉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個一個徒步登門拜望,懇請出廬。他們對於編、縣誌的事十分合意,卻幾乎一律都要謙讓自己才疏學淺,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愛器重,當然是難得的學習機會,鍛鍊機會,也是為本縣貢獻微薄心力的機會。他們和朱先生聚集在自鹿書院,開始了卷帙浩繁的龐大工程。他們披閱歷代舊志,質疑問難,訂正謬誤,刪繁補缺,踏訪民間,工作細密而又嚴謹。黃昏時分,他們漫步於原坡河川,賞春景詠冬雪;或納涼於庭院濃蔭之下,談經論道,相得益彰。他門感激朱先生把自己從日趨混飩紛攘的世事裡拉出來,得到了一個最適宜生存的環境和最可意的工作。

    伏天一個溽熱難熬的傍晚,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低洼的河川里膨脹起來,充溢到原坡的溝壑間,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坐在院子裡納涼,書院四周和院庭里高可參天的古柏古槐和銀杏樹,層層疊疊的伎葉遮擋著的人的光焰,在酷熱喧囂的伏天獨辟一方清慡宜人的樂土福地。彭縣長走進院子,慨然道:「這大概是全中國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羅!」朱先生和諸位同人一齊站起來,禮讓彭縣長坐下。朱先生說:「彭縣長難得閒暇……」彭縣長苦笑著搖搖頭,自嘲他說:「卑職縣長徒具虛名,實實在在只是一名糧秣官兒了!」

    近日,烏鴉兵的一個團長帶著百餘名士兵進駐本縣指揮一切領導一切,實際上是一切都不領導也不指揮,只是領導指揮為圍西安城的二十萬人馬徵集糧糙,彭縣長以及他的全部官員都圍繞著糧秣一件事奔忙。他氣忿他說:「這些烏鴉兵肯定是世界上最壞的一桿子兵。他們連一年收幾季莊稼都搞不清,只是沒遍沒數地征糧。糧秣已不是征而是硬逼,現在已經開始搶了。百姓從怨聲載道到閉口緘言,怕挨槍把子啊!」彭縣長說著就激奮起來,「我為民國政府一介縣長,既然無力回天,只好為虎作倀。想來無顏見諸位仁人賢達,更愧對滋水父老啊!」說時喉哽語塞,熱淚涌動。在坐的先生們接連發出沉痛悲滄的嘆息。朱先生說:「得熬著。」彭縣長說:「熬不住了哇!我的國民縣府成了烏鴉窩羅!那些白腿子烏鴉從早到晚出出進進吵吵呱呱罵罵咧咧,滿嘴粗話渾身匪氣,叫人聽著硌耳看著礙眼,我出了縣府大門就不想再進去。」朱先生還是重複著一句話:「還得熬著。」彭縣長苦笑著說:「朱先生,我來跟你編縣誌行不行?」朱先生笑著說:「我敢要你嗎?」彭縣長發泄一通,吩嘈一通,傾吐一通,覺得心頭鬆弛了,又輕聲問:「朱先生,鄉民盛傳你能打筮算卦,你給我掐算一下,烏鴉啥時候飛走?」朱先生故作神秘他說:「天機不可泄漏。噴人都笑了。彭縣長又向朱先生素要一幀手跡。朱先生慨然應允,取來筆墨紙硯,在院中石桌上鋪開宣紙,懸腕運筆,一氣呵成四個大字:

    好人難活

    第二天清早,廚師從縣城買菜回來告訴朱先生,縣城紛傳彭縣長昨夜棄職逃走,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隨之嘆惋:「他熬不住了。」

    未伏一個雷雨之後的傍晚,暑熱驅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傾巢而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驟雨初霧後的山川氣韻,結果一個個粘著滿腳黃泥,滿腿濕漉漉地回到書院。門房的徐秀才神情緊張地把一封信交給朱先生說:「兩個兵送來的。」朱先生接住拆開一看,瞅著眾位先生狐疑的臉色說:」晤!狼來了!」隨之吩咐徐秀才說:「你到村子裡去買兩隻狗來,買不下就借。要大狗惡狗。」徐秀才眨巴著眼問:「先生買狗做啥?」朱先生笑說:「狼來了就得狗咬嘛!」隨之又吩咐廚師說:「你明日給咱做一樣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鍋。」廚師說:「肉耐火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說:「你就往一鍋里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編輯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裡做事,院子裡異常靜溢。大家都在期待狗叫。兩隻藍色頸羽的小鳥從銀杏樹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飛落到院子裡濕漉漉的方磚上,發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聲。第一聲狗叫驚得兩隻小鳥箭一般she向空中。兩隻狗的叫聲愈來愈瘋狂,混飩狂亂的吠聲在書院裡的牆壁上碰撞迴旋。狗咬了一陣就停息下來,大約來人退走離開了。突然狗又瘋狂地咬起來,大約來人又到門口來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著大門口,又瞅瞅朱先生的書房。狗咬聲又停下來。朱先生在兩隻狗第三次咬響的時候走出書房,疾步走過院子,左手習慣性地撩著長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來人領進大門,在院子裡朗然宣呼:「劉軍長來看望諸位,快出來迎接。」同人們紛紛走出屋子與一身戎裝的劉軍長打躬作揖。劉軍長說:「打擾打擾!」朱先生說:「哪裡哪裡!機緣難得。錯失今日,怕是再也難得一睹將軍風采了。」劉軍長慡朗他說:「待我坐定省城,一定常來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顧招呼大家在院裡石凳上坐下。劉軍長問:「聽說先生在編縣誌?縣誌裡頭都編些啥呀?」朱先生說:「上自三皇五帝,下至當今時下,凡本縣裡發生的大事統都容納。歷史沿革,疆域變更,山川地貌,物產特產,清官污吏,鄉賢盜匪,節婦烈女,天災人禍……不避宮紳士民,凡善舉惡跡,一併載記。」劉軍長問:「我軍圍城肯定也要記人你的縣誌了?」朱先生說:「你圍的是西安府不是圍的滋水縣,因之無權載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she雞(擊)征糧及糧台失火將記入本志;你的團長進駐本縣嚇跑縣長,這在本縣史跡中絕無僅有,本志肯定錄記。 劉軍長哈哈笑起來:「是嗎?這個縣長也太膽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說:「縣長軟得像塊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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