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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燒水燙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臉色驟變,「你當校長閒煩了是不是?想拿窮娃尋開心了是不是?」
「罵的好黑娃。黑娃你罵的好。使勁罵!把你小時候罵過的那些髒話醜話全罵出來,我多年沒聽太想聽你罵人了!」兆鵬笑著催促說,「你怎麼只罵一句就不罵咧?」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聲,轉身朝門口走去。兆鵬趕過來抱住他的肩頭:「對對對呀,這舉動才像黑娃的舉動。聽不順耳的話脖子一擰眼一瞪,拔腳轉身就走,我記得黑娃你自小就是這號倔豆脾氣。」
黑娃氣躁躁地問:「你到底要幹啥?」
「沒事就不能叫你來諞諞嗎?你忘了咱們哥兒弟兄的情分了。」兆鵬反倒責怪黑娃,「到我這兒來放得暢暢快快的,甭擺出拘拘束束的熊樣兒!問啥都是『好著哩』『差不多』。我跟你怎麼說話?」
黑娃釋然笑笑:「你是校長嘛!」
兆鵬不介意他說:「我當校長又沒當你黑娃的校長,你躲我避我見了我拘束讓人難受。」
黑娃解釋說:「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縣府衙門也敢進,獨獨不敢進學堂的門,我看見先生人兒就怯得慌慌。你知道,這是咱們村學堂那個徐先生給我自小種下的症。」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鵬轉了話題,「我在咱們白鹿村只佩服一個人,你猜是誰?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輕自賤他說,「黑斑頭一個。」
「你敢自己給自己找媳婦——」兆鵬說,「你比我強啊!」
黑娃警覺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慷慨激昂他說:「你——黑娃,是白鹿村頭一個衝破封建枷鎖實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禮教那一套,頂住了宗族族法的壓迫,實現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偉大了!」
黑娃卻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來你是說胡話還是耍笑我……」
「這叫自、由、戀、愛。」兆鵬繼續慷慨激昂他說,「國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統治,實現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將來要廢除三媒六證的包辦買賣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樣,選擇自己喜歡的女子做媳婦。甭管族長讓不讓你進祠堂的事。屁事!不讓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驚恐地瞪大眼睛聽著,再不懷疑兆鵬是不是耍笑自己了,問:「你從哪兒更來這些嚇人的說詞?」
「整個中國的革命青年都這麼說,這麼做。鄉村里還很封閉,新思想的cháo水還沒卷過來。」兆鵬真誠而悲哀他說,「我儘管誇讚你,我自個想自由戀愛卻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紅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鵬的真誠感動了,「你娶下媳婦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鵬說:「我還沒屈服,鬥爭比你複雜……」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對兆鵬的真誠信賴更為感佩:「你叫我來就為說這話嗎?早知這樣我早就來了。村里人不管窮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部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誰也沒臉說一句話。好呀兆鵬……你日後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幫得上忙,儘管說好咧。」
兆鵬就直率他說,「我準備燒掉白鹿倉的糧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吃驚地盯著兆鵬。如果這話由白鹿村任何一個愣頭莊稼人說出來,他也許不至於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倉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的兒子,白鹿鎮縣立初級小學的校長鹿兆鵬怎麼會想到要燒駐軍的糧台?他家的糧食雖然也交了,但絕不會像窮漢家為下鍋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當校長掙的是縣府發的硬洋與糧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兒怎麼想到要幹這種縱火燒糧無疑屬於土匪暴動的行徑?他的腦子裡一時迴旋不過來,瞪著吃驚的眼睛死死盯著鹿兆鵬而不知說什麼。
兆鵬問:「你知道不知道征糧的這一桿子隊伍是啥貨嗎?」
黑娃說:「聽人說,城裡今日來一個姓張的頭兒,明日又來個姓馬的把姓張的趕跑了,後日又來個姓郭的把姓馬的攆走,城牆上的旗兒也是紅的換藍的,藍的又換黃的,黃的再換成紅的。我一滿弄不清,莊稼漢誰也鬧不清。」
「這是一幫反革命軍閥。」兆鵬說,「國民革命軍正從廣州往北打,節節勝利。北京軍閥政府糾合全國的反動派阻止革命軍北來,現在圍城的劉家鎮嵩軍就是一股反革命軍隊。西安守城的李虎楊虎二虎將軍,都是國民革命軍。」
黑娃聽不懂只是「噢噢」地應著。
兆鵬說:「鎮嵩軍劉軍長是個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機革命混進反正的隊伍,後來又投靠奉系軍閥。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稱王。河南連年災害,饑民如蠅盜匪如麻,這姓劉的回河南招兵說,『跟我當兵殺過潼關進西安。西安的鍋盔厚麵條三尺長。西安的女子個個賽過楊貴妃……,他們是一幫兵匪不分的烏合之眾。」
黑娃大致已聽明白:「噢!是這麼些爛貨!」
兆鵬說:「把糧台給狗日燒了,你說敢不敢?」
黑娃倒顯出大將風度:「燒了也就給他狗日燒咧。昨不敢!」
兆鵬說:「你要是願意干,咱倆就放這把火。給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場沖天大火。」
黑娃已經鼓舞起來:「燒那個糧台太容易了。那一桿子兵料就百姓給他們殺雞的把戲兒鎮住了,一個個放心地睡覺哩!籠麥秸就把它燒光了。」
這當兒,從房子的套間走出一個人來,黑娃看出是韓裁fèng,不由一驚。韓裁fèng是去年遷到白鹿鎮的客戶,租下兩間門面房,用腳踏機器給人fèng衣服掙錢,誰也弄不清他是哪裡人。趕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兒一樣看他雙腳踩動機器踏板,發出喳喳喳連續不斷的響聲,一隻鋁亮的針上下竄動,把布片fèng結在一起。圍觀的人雖然很多而生意卻十分蕭條,只有學校教員和少數學生掏錢請他fèng制制服,莊稼漢無論窮人富人都只是看看熱鬧而已。韓裁fèng坦然笑笑說:「放火燒糧台,我也搭一手。」黑娃也就明白了,不需再問。三個人在煤油燈下進行具體實施方案的密謀,從哪兒翻牆進去,先燒哪裡後點哪裡,無論如何要把井繩給藏起來,點著了火吊不上水來。三個人約定如何用暗號聯繫,具體分工都經過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腦門說:「你這洋油(煤油)燈有一股臭味兒,熏得我頭昏腦漲直想吐。」
終於等來了一個颳風的夜晚。三個人從三面的圍牆上分頭爬上去。大門口有一個衛兵在轉悠,院子裡有一個衛兵在轉悠。黑娃先跳進院子,繞著院裡堆積的糧食轉到衛兵身後,朝他腦袋上拍了一磚,衛兵就軟軟地倒下去。他從後腰裡取下臭氣熏人的煤油筒兒,擰開螺絲蓋兒,把煤油潑在那一排房子的門板上,摸出了洋火匣。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鐮火石拼打火星點燃煤紙,沒有用過洋火。他在兆鵬屋裡試著擦燃過兩根黑色的洋火棒兒,比火鐮火石方便多了,什麼時候能買得起洋火就好了。黑娃按約定的方案劃著名了洋火,噗地一聲冒出一般藍色火焰,潑上煤油的木板門就騰起了火光。大門口的衛兵一聲驚叫,放了一槍。黑娃已繞過房子跳上牆頭,瓦頂糧倉和院中用油布苫著的糧堆幾乎同時起火。黑娃爬上牆頭並不急於逃走,看著那個衛兵在院子裡呼喊、放槍,樣子很狼狽。房子裡的烏鴉兵開始嚷叫呼喊起來,率先衝出火門的兵們哇哇哭叫著在院子打滾滅火。黑娃看著迎風飛舞的火焰已經衝上倉庫和那排房子的屋檐,就跳下牆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窯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起來,讓她看火的壯觀。小娥走出窯門就叫了一聲:「媽呀!」西邊的天空一片通紅。黑娃說:「糧台燒著了。」小娥說:「真有膽大的冷娃哩,敢燒糧台!」黑娃說:「白狼放的火。」小娥問:「白狼在哪達?」黑娃說:「白狼在你尻子後頭站著。小娥驚疑他說:「你是白狼?你胡說……噢呀!怪道來我看你這幾天鬼鬼祟祟的……」黑娃就不吭聲了。
村莊裡驟然騷動起來,傳出嘈嘈雜雜說話的聲音,男人女人們站在街巷裡觀賞大火的奇觀。火焰像瞬息萬變的群山,時而千仞齊發,時而獨峰突起;火焰像威嚴的森林,時而呼嘯怒吼,時而纏綿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著的萬千獼猴萬千精靈。人們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送進白鹿倉里的麥子頃刻變成了壯麗的火焰。黑娃站在窯墒的崖畔上觀賞自己的傑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彎里。村里傳來士兵們氣急敗壞的嚷嚷聲,拗口贅牙的河南口音聽來愈覺彆扭,逼趕人們去救火。士兵們忽視了村子外頭崖坎下的窯洞,只在村莊裡打門叫戶厲聲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兩隻木捅,掙脫了小娥的阻攔:「我到跟前去看看熱鬧。」他從村子中間的大澇池挑了兩桶水,夾在擔桶和端盆的男人們中間,走過村巷走過白鹿鎮街道就無法前進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臉皮疼痛,滾滾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於是就把水隨地潑掉挑著空桶往回走。那火已經無法撲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無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燒著的麥粒彈蹦起來,在空中又燒著了,像新年時節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燒到天亮,耀麗的光焰使東原上冒起的太陽失去魅力。
隨後,白鹿鎮最顯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磚砌門柱上,發現了一條標語:放火燒糧台者白狼。字跡呈赭紅色,是拿當地出的一種紅色粘土泡水以後用管帚屹塔刷寫的,在藍色的磚上很醒目很顯眼。鹿子霖進門時看到門口圍著那麼多人尚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及至撥開人群看見赭紅色的標語時,臉色就變得蠟打了一樣。他沒有進門就去找楊排長報告。楊排長腰裡挎著盒子槍跑來了,滿臉灰烏,兩眼又紅又粘像剛熬化的膠鍋,插在腰裡的盒子槍上的紅綢已經燒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楊排長拔出盒子槍照空中放了一槍,咬牙切齒地喊:「滾開滾開,都滾他娘那個臭茓!」圍觀的人嘩地一聲作鳥獸散。楊排長立即命令士兵進行搜查,搜查與標語有關的人和器物。檢查誰家有紅上的遺留物,泡過紅土的瓦盆銅盆和瓷盆,以及用來蘸紅士漿寫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倉的所有房子和麥子一起化為灰燼,楊排長領著他的士兵駐進白鹿鎮初級小學校里,學生們全都嚇得不敢來上學了。士兵們從各個村莊農戶家裡搜來的盆盆罐罐笤帚圪塔堆滿了寬大的庭院,卻沒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證據。這個愚蠢的破案方法無論怎樣愚蠢,三十幾個士兵仍然認真地照辦不誤,從白鹿村開始搜查一直推進到周圍許多村莊裡去。三個縱火的「白狼」一個也沒有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韓裁fèng照樣把裁衣案子擺在鋪子門口的撐帳下,用長長的竹尺和白灰筆畫切割線,士兵們連問他的閒心都不曾有過。聽到士兵們挨家挨戶搜查罪證,黑娃就打發小娥躲到田地里裝作挖野菜去了,他擔心的不是縱火的罪證而是模樣太惹眼的小娥。三個士兵趾高氣揚走進窯洞翻騰完了就詐唬說:「我看你這傢伙像是放火來!」黑娃嘿嘿一笑:「老總,你們又沒撞我的嗓子,我傷老總弄啥?我給老總只交了一斗麥,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們從雞窩旁邊拎起那個積著厚厚的一層尿垢的黑色瓦盆,摔碎了。鹿兆鵬在楊排長頭天晚上駐進學校時雖然表示了堅決拒絕,但終了還是接受了既成事實。楊排長對鹿子霖的校長兒子的不友好態度無心計較,卻也不曾想到這位俊秀的校長就是縱人為「白狼」。過了兩三天,鹿兆鵬晚飯後對焦躁不安的楊排長說:「楊排長,能在紙上馳車奔馬,才能在沙場上運籌帷幄——殺兩盤?」楊排長很快列出一串縱火者的審查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