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趙氏接受了兒媳仙糙傳達的兒子嘉軒要指教孫子媳婦的話竟然有點按捺不住。三個孫子一個孫女都從她的牽引下掙脫了手,從她的火炕上像出窩的鳥兒一樣飛走了,只有三娃子牛犢還在靠牆的被筒里睡覺。家裡的事情由嘉軒撐持她很放心,因為耳朵半聾聽不清晰,因此就不去過問。每天晚上嘉軒仍然堅持睡前陪她坐一陣盡其孝道。她從早到晚坐在紡車前紡棉花,再把那一個個線穗兒拐到工字形的線拐上去,交給仙糙去漿線織布。她很明白地限制自己不再過問家事,只是單純地搖車紡線。她自己不覺察而仙糙卻早已感覺出來,她不說話是不說話,一說話就又直又硬,完全不像過去那麼慈和婉約了。她聽了仙糙的活,就覺得接到了最重要的使命,當下從紡車下站起來走到孫子媳婦的窗外:「馬駒家的到後頭來,婆給你說話。」孝文媳婦也在搖紡車,隨之就跟著婆的腳後跟走進上房裡屋。婆坐在太師椅上,孝文媳婦怯怯地站在當面。白趙氏說:「你比馬駒大。你十九他才十六。你身子披掛雄實,馬駒還是個樹秧。你要處處抬協他。你聽下了沒?」孝文媳婦滿口答:「婆,我知道。我過門前俺媽也教導我,說要抬協他。他比我小我知道。」白趙氏說:「那你給婆說,你到屋幾個月了,你咋樣抬協他來?」孝文媳婦說:「我天天早起叮嚀他,做活要可自家的力氣,做不動的活甭硬做,小心傷了筋骨。」白趙氏問:「你還咋樣抬協他?」孝文媳婦說:「我天天黑間勸他少念會兒書少熬點兒眼,白天上地黑間熬跟身子就虧下咧!」白趙氏仍不動聲色問:「還有啥呢?」孝文媳婦說:「我常問他想吃啥飯,再給婆說了,就做他可口的飯。」白趙氏再問:「還怎麼抬協他來?」孝文媳婦再說不出也想不到更多的抬協的事例,一低頭又有了心計:「婆呀,你說該咋樣抬協你的孫子?俺小輩人不懂啥,你老多指教才好哩!」白趙氏反問:「我說了你能做到?」孝文媳婦笑臉相迎:「婆說的話我不敢不做。」白趙氏再問:「我說了你不惱?」孝文媳婦說:「我咋敢惱婆說的話?我再不懂規矩也不敢不聽婆的語。」白趙氏點點頭:「那我就說——」孝文媳婦誠懇地說:「婆你有啥儘管說。」白趙氏壓低聲一字一板說:「你黑問甭跟馬駒稀得那麼歡!」孝文媳婦聽到時猛乍楞了一下,隨之就解開了被婆強調了重音的稀,是被婆脫淖牙齒漏風泄氣的嘴把那個最不堪入耳的字說轉音了,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喇地一下紅赤了臉,羞得抬不起頭來了。「話丑理端。」白趙氏不急不躁他說,「馬豹十六還嫩著哩!你要是夜夜沒遍沒數兒地引逗他跟你稀——把他身子虧空了,嫩撅了,你就得守一輩子活寡!」孝文媳婦的頭低垂得更下了:「婆……沒有的事……」「看看馬駒的臉色成了啥樣子?還說沒有!」白趙氏緊逼不放,「婆跟你實話直說,那個事跟吃飯喝湯一樣,吃飽了喝夠了不想吃也不想喝了,過不了一晌克化了又餓了也渴了,又急著吃急著喝了。總也沒個完。」孝文媳婦咬著嘴唇硬著頭皮站著恭聽。白趙氏說:「我給你說,十天稀一回。記下記不下?」孝文媳婦咯咯訥訥:「記下了。」

    當天夜裡睡下,她一次又一次推開孝文的手。孝文先不悅意,接著就惱了,問她咋回事,她就學說了白趙氏白天的訓示。孝文說:「婆怎麼連這事也管?」她說:「她是婆嘛!」接著又給孝文勸說:「婆的話說得粗魯可是心好著哩,怕傷你的身子骨兒,你小。」孝文氣躁躁他說:「既然我小,忙著給我娶你做啥?給我娶媳婦就是叫我日嘛!不叫日就不要娶!我想怎麼日就怎麼日,想啥時候日就啥時候日!」孝文一邊氣呼呼說著一邊就做了起來,像是和婆賭氣似的。

    第二天,婆又把她喚進上房裡屋。她這回有了充分準備。婆一見她就說她騙了自己。她就向婆艱難地述說孝文不聽勸阻,自己也沒辦法:「婆呀……被窩裡……又不能打牆呀……」白趙氏嘬嘬脫光了牙齒的嘴:「我來試著打這堵牆,看看打成打不成!」她不知婆將怎佯給她的被窩裡築起一道隔牆。

    當晚,孝文和她又進入那種歡愉銷魂的時刻,窗外響起婆的僵硬的聲音:「孝文,甭忘了你是個念書人唉!」隨之就聽見婆的小腳噔噔噔響到上房裡去了。孝文突然從她身上跌滾下來,渾身憋出粘糊糊的汗液,背過身睡去了。她心裡很難受,對婆憎恨在心裡了。

    白趙氏仍然不放心,連續十天裡改變了天黑睡覺的習慣,吹了燈坐在被筒里打盹,一當發覺孫子孝文窗戶紙上的燈光熄滅以後,她就溜下炕來走到庭院裡,坐在孝文窗外的木馬架上說:「馬駒俺娃好好睡,婆給你擋狼。」這是孝文小時跟婆睡覺時的催眠曲。直到窗里傳出孝文勻稱的鼾聲,白趙氏才回到自己的火炕上脫衣睡下。有一天早飯時,白趙氏接過孫媳侍候來的飯菜。把剛轉身準備出門的孫媳叫住,很得意地問:「你說,婆給你被窩裡把牆打成了沒?」孫媳婦滿臉絆紅,低下頭求饒似的喃喃說:「啊呀婆哩早都不……咧!」

    儘管如此,孝文的臉色仍然發暗發灰,眼睛周圍有一個暈圈兒,明顯不過地呈現著縱慾過度的樣子。白趙氏終於明白給被窩裡打牆的作法完全失敗,就變得惱羞成怒了。她再次把孫子媳婦傳喚到上房裡屋:「小冤家,你把婆給哄了!」孫子媳婦忙說:「沒有沒有!」白趙氏說:「馬駒的臉色在那兒明擺著哩。」孫子媳婦低下頭無言以辯。實際上孝文並沒有因為婆的干涉而有半點收斂,幾乎一夜也沒空過,更談不上遵守婆規定的「十天稀一回」的法令了。她本人也很吃驚,新婚三天連碰她也不碰的書呆子,一旦嘗著了男女交媾的滋味就一下子上了癮似的永無滿足了。她現在也為孝文的身體擔憂,真的這樣下去,孝文嫩撅了,她就要守活寡了。她在被窩裡規勸孝文:「細水長流好。你今黑忍一忍。等你長大了要怎樣就怎樣……」孝文卻當作耳邊風又做起自己想做的事。她對婆誠懇他說:「婆呀!打死我我也不敢哄你……我勸不下你孫子……」白趙氏說:「你跟他不要睡一頭,兩頭睡下。」孫子媳婦說:「試過了……不行。他在那頭還能……」白趙氏說:「你該給他另暖一條被筒,分開睡。」孫子媳婦說:「那辦法我也試了……他把被子扔到腳地,又鑽進我的被筒……」白趙氏眼一瞪,喝斥道:「嗬呀,說一千道一萬全成我孫子的不是咧?你個碎茓就沒一點錯咧?你看你那倆奶!脹的像個豬尿脬!你看你那尻蛋子,肥的像酵面發嘍!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是愛挨球的身胚子!」孫子媳婦連羞辱帶委屈,低頭哭了。白趙氏冷著臉狠著聲說:「馬駒的事我回頭說。你先把你管住。你要是再管不住,我就拿針把你的碎茓給fèng了!」

    白趙氏訓斥孝文媳婦的時間選擇在後晌,屋裡的男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仙糙抱著蒲籃在院子裡做針線活兒,不用迴避。仙糙看見兒媳婦低著頭從她面前賊溜似的走回廂房,倒可憐起兒媳婦來了,阿婆白趙氏明顯袒護孝文而一味怪罪媳婦,不說不公平吧總是解決不了癥結。她把聽到的阿婆的話全部說給嘉軒。白嘉軒聽著那些不堪人耳的粗穢的話臉紅了又白了,說:「媽越老說話越不會拐彎了。」

    白嘉軒當晚把孝文喚進自己的住屋,當著仙糙的面訓示兒子:「孝文,你說我花那麼多錢財供你念書,圖啥?」孝文說:「叫我明白事理懂得規矩學為好人。」白嘉軒說:「你倒是記著。做到做不到?」孝文坦誠他說:「我哪兒舉止失措,禮義不規,爸你隨時指教。」白嘉軒微微上火動氣:「還用我指教!你婆苦心巴力為你身體著想,你聽下聽不下?」孝文倏然紅了臉,低下頭去了。白嘉軒乾脆他說:「你要是連炕上那一點豪狠都使不出來,我就敢斷定你一輩子成不了一件大事。你得明白,你在這院子裡是——長子!」

    孝文回到廂房,自甘就範鑽進媳婦為他設置的那條被筒,悄然睡下。一月後,孝文臉上的氣色果然好了,臉頰紅潤了,天庭也潔亮了,灰暗的氣色完全褪盡。白趙氏不知道兒子訓孫子的事,還以為是自己威脅孫子媳婦的結果,借著孫子媳婦送飯的時候,口氣寬鬆他說:「俺娃你放心,婆不用針fèng了……」

    當白嘉軒聞知鹿子霖家有一本更難念的經的時光,孝文貪色的事就算不上一檔子事了。

    鹿子霖在一年多的時間裡都打不起精神,兒子兆鵬婚後勉強在家住了三四天就進城去了,整整一年都沒有回白鹿原上來暑假和寒假也沒有回來。鹿子霖不給他送錢送物,也阻擋女人給兒子捎東西,企圖迫使兆鵬在沒吃沒穿的絕望中回到家裡來。然而,當又一個新年佳節到來之際,兆鵬仍然躲在城裡。鹿子霖的悶氣無以訴說無處發泄,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嚴重地影響了他到保障所里辦理公務的心思,除非一些非親自經手親自出面交辦不可的事,其餘一切大小事務都一概推給桑書手去辦了。這樁家庭隱患被全家成員自覺地包裹著不向外人泄漏,唯恐冷先生知道了真情。鹿子霖曾不止一回退一步想,如果兆鵬娶的不是冷先生的頭生女而是另什任何人的女子,兆鵬實在不願意了就休了算了,但對冷先生的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麼做。冷先生是窮人和富人的共同的救星,高尚的醫德贏得了極高的威望。結親為好反成仇,其結果,遭受眾人恥笑唾罵的必定是鹿子霖自己。一年來鹿子霖害著沉重的心病,外表上卻顯得愈加和氣愈加寬容,顯著十分謙和十分客氣的樣子與人說話,有時還自如輕鬆地和同輩人打渾調笑,卻把心裡隱伏著的危機掩飾起來了。他隔三錯五地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去,說一些他在各個村里執行公務時聽到的傳聞或笑話,逗得親家那張冷峻的臉繃不住就暢笑起來。他說給冷先生神禾村一個髒婆娘的真實故事:「狗娃媽,娃屙下,找不著尿布拿勺刮。刮不淨,手巾擦。尿布撂哪達咧?咋著尋也尋不見。揭開鍋蓋舀飯時,一舀就撈起一串子爛尿布。你說髒不髒?髒!可那一家全部長得黑瓷圪塔樣。人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冷先生先是聽著笑,接著發cháo嘔吐,吐了又忍不住笑。鹿子霖也陪著笑,笑畢就欣喜他說:「親家兄,你猜你的寶貝女婿現時弄啥哩,嘿!一邊上學一邊給一家報館幹事,人家掙的錢還用不完。我前日為所里的事進城順便去看了一下,給人家錢人家還不要,還給我盤纏哩!就是忙得受不了。」這樣,關於兆鵬不回鄉的種種可能的猜測全部合理地掩飾起來了。女兒偶爾來到中醫堂,冷先生就冷著臉訓械說,「男兒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女兒一臉憂鬱,卻什麼也不說,問候了父親又接受了父親的訓示就回到鹿家院子。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