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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買來的猴兒漆蠟點燃,在前門後門窗台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裡院裡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餜子端出來,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著嚼著。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對兒子黑娃咬文嚼字起來:「子長十五奪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歲了…」黑娃打斷父親的話:「我今年出門熬活呀。我早都盼著哩!我給我媽已經說好了。」鹿三揚起頭瞪了兒子一眼:「說話太快!記住,無論到哪兒,無論跟誰說話,要想一句說一句,不准搶話說,沒規矩!」

    黑娃早已輟學。他在徐先生門下算不得好學生,卻也認下不少字,也能撥拉兒下算盤珠兒了。輟學後繼續給白家割糙,早晨和後晌背一大籠青糙送回馬號。一年前他就向父親提出不想再提糙鐮了,要出去給人家拉長工熬活掙錢。鹿三一來想讓他再學一學耕作技能,二來也心疼兒子,想讓他長得更壯實一些。現在交上十七歲了,完全可以當個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歲就出門給財東當全套長工的。鹿三說:「黑娃,爸說你聽著,你到嘉軒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來,忙時做咱家的活兒,閒時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還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幹了。」黑娃說,「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遠門熬活吧。」

    鹿三說:「你出遠門到哪達?」

    黑娃說:「到渭河北邊。嘉道叔就在那邊熬活。嘉道叔說那邊大財東村村都有,不像咱原上儘是小財東。嘉道叔悅意給我尋個主兒家。」

    「你看你……不懂規矩,這麼大的事先不跟我說,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三訓斥說,「渭北人生地不熟。咱們給人熬活不管門樓高低,不管財東大小,要緊的是尋到一個仁義的主兒。」

    黑娃說:「嘉道叔在那邊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給我尋個好主兒家。」

    鹿三不耐煩了:「嘉道嘉道,你盡聽嘉道的話!我給你說,像你嘉軒叔這樣仁義的主兒家不好尋哩!我是眼見為信。你爺爺就在白家幹了一輩子,連失牙擺嘴的事也沒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還沒下世,也好經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這話咋說?」鹿三也睜大眼,「白家沒虧待我也沒虧待你嘛!你割糙給你麥子哩嘛!」

    黑娃說:「我不是說虧待不虧待誰的事……」

    鹿三追著問:「那你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語:「……」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說:「白家人老幾輩兒,都是仁義居家,人家的長工也不是隨便雇的。」

    黑娃說:「我沒說嘉軒叔不好不仁義。我還記著嘉軒叔給我出錢讓我念書。我還記著你不要我念了,嘉軒叔拉著我的手送到學堂……」

    「對對對,這就對嘛!」鹿三說,「你既是記著嘉軒叔的義舉,那為啥不去?」

    黑娃囁囁嚅嚅:「我謙……」

    鹿三追著問:「你嫌啥不行?」

    黑娃說:「我謙……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聽了輕鬆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當是什麼大事不得開交!咱熬活掙咱的糧食,只要人家不剋扣咱不下看咱就對咧!咱管人家腰彎腰直做啥?」

    黑娃懇求說:「爸,你在那兒幹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頂個全掛長工。咱攢些錢買點地……」說著竟哭了。

    母親幫黑娃說話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悅意就甭去了。娃說的也還在理。」

    鹿三說:「也好也好!你出去闖蕩二年,經見兒家財東心裡就有數了,不走高山不顯平地嘛!到那會你就不會彈嫌……腰直腰硬的屁話了!」

    黑娃跟著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進一望無垠廣闊恢宏的關中平原,又搭乘木船擺渡過了混濁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著一個罕見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驚呆了。鹿三從第一眼瞧見兒媳婦就疑雲四起,把黑娃叫到一邊嚴加審問:「哪兒來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窮家小戶女子,怎麼會跟你走,三媒六證了嗎?說!給老子說清白!」黑娃說得從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個年近七十的糟老頭子,有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老頭子死了,大女人和統領家事的兒子就把小女人視作眼中釘,托長工頭兒李某做媒把她嫁給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將此事請教於白嘉軒,同時提出進祠堂拜祖宗的禮儀之事。白鹿村的新媳婦進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項極莊嚴極隆重的儀式。白嘉軒對這件婚事不置可否,只是說:「你跑一步路,去問問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問了嘉道再說。」鹿三直嘆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門的事都忽略了。第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當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時候,已經臉色如灰眼睛充血了,一進門就抽了黑娃一記耳光,自己同時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被救醒後,斷然說:「你快快把這個婊子攆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兒,你就立馬滾出去!永生永世都甭進我的門!」黑娃求告無用,黑娃的母親也哀告丈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轉意。黑娃連夜引著媳婦出了門,走進村子東頭一孔破塌的窯洞。他隨之掏五塊銀元買下,安下家來。 黑娃落腳到渭北一個叫將軍寨的村子裡,給一家郭姓的財東熬活。將軍寨坐落在一道叫做將軍坡下的河川里,一馬平川望不到盡頭,全是平展展的水澆地。人說,下了將軍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個大財東,一家擁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還多,騾馬拴下三大槽,連駒兒帶犢兒幾十頭。郭家的兒孫全部在外頭幹事,有的為政,有的從軍,有的經商,家裡沒留住一個經營莊稼的。那麼多的土地就租給本村和臨近村莊的佃農去耕種,每年夏秋兩季收繳議定的租子。只是佃戶租種不完的土地才雇長工耕種,剩下不足百畝土地,其實用不了那麼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頭白吃糙料,有的一年裡幾乎連一回使役也輪不上。財東郭老漢特別喜歡騾馬,繁殖下小駒子,好的留下養,差的就賣掉了,槽頭的高騾子大馬全都是經過嚴格篩選汰劣存優的結果,一個個部像昭陵六駿。郭老漢是清朝的一位武舉,會幾路拳腳,也能使槍掄棍,常常在傍晚夕陽將盡大地塗金的時刻,騎了馬在鄉村的宮路上奔馳,即使年過花甲,仍然樂此不疲。老舉人很豪慡,對長工不摳小節,活兒由你干,飯由你吃,很少聽見他盯在長工尻子上嘟嘟嚷嚷羅羅嗦嗦的聲音。

    黑娃來時,郭家已有兩個長工,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姓李,在郭家已經熬過近十年活兒了,算是長工頭幾。另一個是二十幾歲姓王的小伙,還未娶妻,平素不大說話,見誰都抿嘴一笑,十分溫厚。黑娃年齡最小,又極伶俐,腳快手快,常被長工頭兒指使著去做許多家務雜活兒,掃庭院,掏茅廁,絞水擔水,曬土收土,拉牛飲馬。時日稍長,郭舉人的兩個女人也都很喜歡這個誠實勤快的小夥計,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將軍鎮上去買菜割肉或者抓藥。郭舉人本人也喜歡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馬,接過黑娃備好了鞍子的韁繩,突然問:「黑娃,你會不會騎馬?」黑娃說:「我騎過豬,沒騎過馬。」郭舉人聽了樂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騎馬?」黑娃說:「想!」郭舉人說:「你去把那副鞍子給紅馬備上,你試著騎上遛遛。」黑娃騎上了紅馬,陪著郭舉人在官道上遛著,竟然不覺一絲害怕。郭舉人一邊勒韁揚鞭,一邊喊著指導著黑娃控制馬的要訣;兩匹馬在鄉村官路上奔馳。

    晚上,三個長工都睡在馬號里的大炕上,一溜進被窩就開始說女人。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長工王相就活躍起來:「頭兒,今黑該說『四香』了。」長工頭兒李相洋洋自得地笑起來,裝得一本正經他說:「不說了不說了,把鹿相教瞎了咋辦?鹿相娃娃還沒見過啥哩!」王相卻像背書一樣說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講過的內容:「李相我說說『四硬』你看對不對?木匠的錛子鐵匠的砧,小伙兒的胺子金剛鑽。還有『四軟』,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豬尿胖。對不對?」李相這時就被逗引起來:「『四香』嘛——你聽著,頭茬子苜蓿二淋於醋,姑娘的舌頭臘汁的肉。香不香?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幾乎噎氣,又重複誦記起來。黑娃卻毫無察覺,甚至莫名其妙:「頭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臘汁肉我嘗過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的舌頭有啥味氣?唾沫涎水還不噁心死人!」李相就對笑得失了聲的王相說:「黑娃是個瓜蛋兒!咱們得給他啟蒙。黑娃哎!你將來娶下媳婦了,你咂了媳婦的舌頭,你就嘗出味兒來了,你就會明白最香的還不是臘汁肉……」長工頭李相裝了一肚子有關男盜女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隱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無遮掩。黑娃有的聽不明白,有的就聽得渾身cháo熱。長工頭李相煞有介事地問:「黑娃,你看咱們主兒家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臉色?紅堂堂;啥身板?硬邦邦;說話像敲鐘,走路刮大鳳。你說人家為啥這麼結實?你要是猜著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給你;你要是猜不著,罰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連著說出了主兒家吃白米細面,山珍海味,雞鴨豬羊肉,以及遛馬又不乾重活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李相繃著臉兒連續說著不對。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開口先揭出謎底來,剛開口自己倒先笑得說不成話:「郭舉人吃、吃、吃泡棗兒!」黑娃不以為然他說:「泡棗有什麼好?燒酒泡人參才養人哩!」王相詭氣地笑著:「泡棗兒比人參酒養人多了。你聽李叔說怎麼泡棗兒吧」長工頭壓低聲說郭舉人娶下那個二房女人不是為了睡覺要娃,專意兒是給他泡棗的。每天晚上給女人的那個地方塞進去三個干棗兒,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來淘洗乾淨,送給郭舉人空腹吃下。郭舉人自打吃起她的泡棗兒,這二年返老還童了。黑娃聽了覺得心裡很難受,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覺,憋得堵得胸脯發脹。王相突然伸過手來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著向李相報告:「李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筍!」黑娃一下子羞了。

    第二天一早,黑娃起來照例扛上長柄掃帚去打掃庭院,看見郭舉人的小女人提著一隻瓷盆倒尿回來,進了廂房,窗子裡傳出撩水洗臉的聲音。黑娃竟然不敢抬頭,當他掃完前院直起身準備走出院子的當兒,忍不住瞧了一眼敞開窗扇的窗戶,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頭髮,黑油油的頭髮從肩頭攏到胸前,像一條閃光的黑緞。小女人舉著木梳從頭頂攏梳的時候,寬寬的衣袖就倒將到肩胛處,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黑娃又覺得氣堵胸憋,可別把泡著的棗兒掉下來,慌忙轉過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窗戶里說話了:「鹿相,掃了地,給那棵玉蘭樹澆捅水。樹旱了。」黑娃撂下掃帚挑起木桶,到過庭的井台上絞了一桶水澆到玉蘭花樹下,又澆了院庭中間的玫瑰花。他對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兒感到很榮幸,他還想澆什麼樹什麼花卻沒有了。他提著空桶別有興致地欣賞著玉蘭樹,花兒早已謝了,墨綠色的扁圓的葉子滴著露珠兒;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給廚房的水瓮里絞了一擔水,竟然有點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回到長工們住的馬號門口,長工頭李相和王相已經扛著犁拉著牲畜要下地種棉花了。李相責問:「黑娃你碎驢日的掃地掃這長工夫?」王相蔫几几他說:「大概想討一顆泡棗兒……」黑娃不由地紅了臉,似乎自己真討過泡棗兒一樣,急忙解釋說自己掃了院子又絞水澆花耽擱了時辰。李相說:「澆人也用不了這長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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