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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鹿倉里自「交農」事件後,悄悄來了七八個扛槍的人,他們穿著黑制服,腰裡扎著皮帶,白裹腿白帽圈兒,像死了人穿的喪服孝布。這些人每逢白鹿鎮集日,就扛著酷似燒火棍子式的槍在人群里晃蕩,趾高氣揚,橫鼻子瞪眼,嚇得交易自家糧食布匹的農人躲躲閃閃。白嘉軒瞅著這一桿子人在集鎮上晃蕩,就像指頭裡扎著芒刺或是眼裡鑽進了砂粒兒一樣彆扭。

    田福賢一直坐在一邊聽縣長講民主政治,沒料到白嘉軒頭一條就「參議」到自己頭上,有點不悅,卻不緊張。民團的組建是何縣長的指令,槍是縣裡發的,田福賢不過物色來七八個團丁。何縣長笑笑問:「為啥?這些人胡作非為坑害百姓?」白嘉軒說:「倒是還沒見坑害誰。白鹿原上自古還沒扎過兵營。清家也沒在鎮上駐紮過一兵一卒。那幾個人背著槍在鎮上晃蕩,莊稼漢們看見了由不得緊張害怕。沒有戰事,要這些人做啥,」何縣長慡然笑起來:「白先生,看不順眼眼的事看多了就習慣了,這些團丁是為加強地方治安,保護民眾正常生產的。」白嘉軒心想,莊稼人自古也沒叫誰保衛過倒安寧。何縣長湊近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白狼鬧得厲害,不能不防!」白嘉軒吃驚他說:「白狼?白狼早給天狗咬跑了。」何縣長說:「白狼是個人,是一幫子匪盜的頭領,鬧得河南民不聊生。據傳,白狼打算西來闖進潼關……這個白狼比嘈傳的白狼惡過百倍!那個白狼不過吮咂豬血,這個白狼卻燒殺jianyín無惡不作,有上萬號人馬,全是些白狼……你說,咱們該防不該防,」白嘉軒啞了口,他不曉得上千上萬的白狼正在叩擊關中的大門,這樣嚴峻的事,使他不再非議不大順眼的白鹿倉的團丁了。他答應了何縣長的聘請,臘月中旬就參加了本縣第一屆參議會。

    白嘉軒回到白鹿村,仍然穿著長袍馬褂,只是辮子沒有了。他進門就聽見一陣殺豬似的嚎叫,令人撕心乙裂肺毛骨悚然,這是女兒白靈纏足時發出的慘叫。他緊走幾步進廈屋門就奪下仙糙手裡的布條,從白靈腳上輕輕地解下來,然後塞進炕洞裡去了。仙糙驚疑地瞅著他說:「一雙丑大腳,嫁給要飯的也不要!」白嘉軒肯定他說:「將來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腳兒哩!」仙糙不信,又從炕洞裡挑出纏腳布來。白靈嚇得撲進爸爸懷裡。白嘉軒摟住女兒的頭說:「誰再敢纏靈靈的腳,我就把誰的手砍掉!」仙糙看著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睜大眼睛驚叫說:「老天爺!你的辮子呢,看看成了什麼樣子!」白嘉軒卻說:「下來就剪到女人頭上了。你能想來剪了頭髮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我這回在縣裡可開了眼界了!」

    正月里,皮匠領著妻女回鄉下來拜年。嘉軒打他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皮硝味兒,二姐碧霞已經剪了頭髮,仙糙證實了丈夫說的女人也得剪掉發纂兒的話。二姐夫居然也穿上了一身制服,頭上留著公雞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發。白嘉軒原以為制服是革命政府發給各級官員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獵皮的皮匠也堂而皇之地穿上了制服,於是這制服就在他眼裡一錢不值。他心裡想,你個做皮鞋的穿制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樣還是個皮匠,身上還是一股皮硝味兒!二姐更不入轍,人已經發胖了,卻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麼窄,胸脯上的奶子圓滾滾地鼓撐得老高,說話時不停地撥浪著剪到肩頭的短髮,言語間又不斷冒出一些新名詞,白嘉軒最反感這種燒包兒的言談舉止。

    皮匠姐夫和新cháo二姐雖然引著兩個女兒回城了,但給這個家庭造下的影響卻依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學堂的表妹的影響,也提出要進城念書,而且藉口說:「兆鵬兆海早都進城念新書去了。書院裡的生員不斷減少。」白嘉軒說:「人家去城裡讓人家去。書院只要不關門,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念書。」孝文孝武再不敢強求,背著被卷又去白鹿書院了。女兒白靈又大膽地提出:「爸,我也要念書!」並拿兩位表姐作榜樣,而且提出要進城去念新書。白嘉軒為難了,他對稀欠的寶貝女兒的要求難以拒絕,因為他不忍心看她傷心哭鬧。靈靈長得太叫人心疼了,細嫩的皮膚,聰明稚氣的兩隻忽閃水靈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愛。白嘉軒常常忍不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兒哎喲直叫,揪他的頭髮,打他的臉。他把疼哭了的女兒架上脖子在院子裡顛著跑著,又逗得靈靈笑起來。仙糙埋怨說:「你把事兒弄顛倒了,女子該當嚴管,你可是盡性兒慣她。」白嘉軒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應該嚴加管教的道理,只是他無論如何對靈靈冷不下臉來。仙糙禁斥道:「念書呀?上天呀?快坐到屋裡紡線去!」白嘉軒還是哄乖了靈靈,答應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學堂去念書,並說:「你大小,進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長大了再說。」白嘉軒領著靈靈走進學堂的時候,村里人一街兩行圍住看稀罕。靈靈大模大樣跟著父親,能引起那麼多男女看自己,使她覺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軒前一天送來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書案跟前,以便監視,也免男孩子騷擾。雖然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周到,卻忽視了一個最不應該忽視的問題,白靈的拉屎尿尿問題。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課的學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牆外邊的茅房,因為全是男孩子就沒有分隔男女。白靈尿憋急了,又見徐先生不在,就跑到祠堂外,看見兒個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褲子,就又跑回來。一個男孩說,祠堂後邊有個小茅房,沒人去。白靈又跑到祠堂後邊,果然有個斷磚爛瓦壘的小茅房,早早解開褲帶,剛跑進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褲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裡頭。徐先生「哎呀」一聲,就慌忙提起褲子奪路而出。白靈看見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見了威嚴的徐先生驚慌失措的樣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來。

    這件事有聲有色地在村子裡傳播,說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來的屎撅子帶進褲襠里去了。仙糙得知這件事後就要中止靈靈上學:「這還了得!這樣慣下去不成瘋子了?」白嘉軒找來一塊小木牌,鑽了孔,系了繩兒,一邊寫個「有」字。在另一邊寫個「無」字,讓女兒進茅房時翻到「有」字的一面,出來時翻出「無」字。白靈覺得好玩,從茅廁出來故意不翻牌兒,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裡看徐先生怎麼辦?徐先生出來走到茅房門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來。她回到桌前剛坐下,徐先生就走出學堂門,急慌慌走過院子,到了夾道處竟跑起來。

    無論這個女子怎麼不像個女子,徐先生卻驚奇地發現她十分靈聰,幾乎是過目不忘,一遍成誦,尤其是那毛筆字寫得極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兒只描摹了半年,就臨帖字兒寫起來了。兩年下來,單是白靈的毛筆字就超過了徐先生的水平。徐先生說:「嘉軒,這是個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書院去。」

    這年新年前夕的臘月三十後晌,白嘉軒研了墨,裁了紅紙,讓孝文孝武白靈三人各寫一副對聯:「誰寫的好就把誰的貼到大門上。」結果自然是白靈獨出風頭,使兩位哥哥羞愧難堪。

    紅紙對聯貼在街門西邊的門框上,白嘉軒端著水煙壺遠遠站著,久久賞玩,粗看似柳,細觀像歐,再三品味,非柳非歐,既有歐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韌,完全是自成一格的瀟灑獨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個女子的手筆,字里劃間,透出一股豪放不羈的氣度。白嘉軒看著品著,不由地心裡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親墳頭下發現的那隻形似白鹿的東西。

    這年春節,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帶著兩個女兒來拜年,那兩個外甥女公開縱容靈靈到城裡去上學。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後,白靈說:「爸!我今年該進城念書了。」白嘉軒第一次對白靈冷下臉來說:「你的書已經念夠了。城裡不去,徐先生那兒也不去了。現在該跟你媽學針線活了。」白靈一下子愣坐在那兒,「哇」地一聲哭了:「你說等我長大了就進城念書……」白嘉軒不為情動,仍然冷著臉一字一板他說:「城裡現在亂得沒個象況,男子娃進城我都不放心,何況你。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開哭!」白靈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賭氣似的坐到紡車下搖動把柄,紡車嗡兒嗡兒響起來。

    十天後,白靈突然失蹤。白嘉軒找到城裡皮匠姐夫家,白靈和兩個表姐正挎著書包放學回來。白靈說:「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就抓起皮匠鉸皮子用的一把大鐵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軒一句話沒說就回到原上來。

    白靈到城裡上學以後,這個屋裡像是減少了一大半人,顯得空虛和冷寂,百靈子一樣清脆的笑聲沒有了,跑前奔後呼媽喊爸吆喝奶奶的聲音也絕響了。白趙氏已經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兒子嘉軒提出要進城去看看孫女。仙糙卻把對女兒的思念轉變為怨氣,有機會就向嘉軒發泄出來:「慣呀慣呀,這下慣得收攏不住了!」甚至連白靈的干大鹿三也有話說了:「嘉軒,你這個人真是明白一世糊塗一時。」白嘉軒只是在心裡驚嘆: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擱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對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顛跑的靈靈,而是一個與他有生死之仇的敵人。

    家裡只剩下三兒子牛犢,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幾年書還在念著,這娃子小小年紀就顯出一股執拗的性子,對於念書,對於家裡的任何變故,都是一副與己無關的冷漠神氣。他對妹妹出走的事無動於衷,這使母親仙糙一瞅見他就忍不住發火,她對女兒越軌行為的氣惱和對她的思念在牛犢臉上得不到任何呼應,她甚至懷疑阿婆那一撮干艾葉子燒壞了牛犢的某一道要緊的穴竅,落下了一個傻瓜呆子。

    白嘉軒也留心觀察牛犢的行為舉止,發現這娃子對誰都不大親近,既不任性地要什麼,也不拒絕別人要他做什麼。每天后晌放學回來就鑽進馬號里,把鹿三拌好的糙料用木杴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幫上看牛馬吞嚼糙料。鹿三牽著牲畜到村北的大澇池去飲水,他也跟著,而且不想拉牛,卻要牽馬牽騾子。有時他悄俏爬上大車,從鹿三手裡奪過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飛旋起來,「啪」地一聲脆響,鞭梢兒準確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當然,他不是生來就帶著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場上捉著鞭子甩得叭叭響,抽擊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磚頭練就的。白嘉軒幾次從他手裡奪下鞭子,讓他回屋裡去背書。他不腦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馬號,可第二天後晌又來了。白嘉軒氣惱他說:「生就的莊稼胚子!」

    牛犢對牲畜的愛撫使鹿三也對他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親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給白靈而是給牛犢做個干大倒是不錯。他討厭那個被主人一家都寵慣著的女子,他首先發覺這個女子和這個家庭的不和諧。那女子有時跑進馬號來,一撲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著「干大幹大」。鹿三蹲在地上揀糧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兒,一任她爬著,勉強地應著。有一回下雨天,白靈圈在屋裡玩得膩了,又跑進馬號來,驚奇地叫起來:「干大幹大,你看那是啥東西?」鹿三以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進來,看來看去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問:「啥呀在哪兒?」白靈用手一指:「騾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東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聲,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來,瞅見騾子後襠里吊著的黑默默的醜陋而又無用的東西,隨口就想出一句哄騙女子的話:「晤……那是尾巴。」白靈追住問:「騾子咋就長兩條尾巴?」鹿三說:「就長兩條,要不怎麼是騾子。」白靈仍追問不休:「騾子長那麼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經理屈詞窮:「長尾巴……是打蛇蠅的。」白靈忽然拍著手叫起來:「哎呀!干大,你看那條尾巴縮到騾子肚子裡去了!」鹿三神經緊繃,把白靈哄著扶出門:「騾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來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揀糧食上磨子哩!」白靈走了,鹿三長長噓出一口氣,頭上已經冒出虛汗來了,不由得自言自語:「要是我的親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問亂問!」白靈自行進城的舉動,似乎驗證了鹿三早就頂料著的危險,而不難卜算的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頭。他甚至替白嘉軒著急,直言不諱他說:「城裡而今亂得沒個樣樣兒,咋能讓個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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