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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鹿原又恢復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著箍著一圈生鐵的大木輪子牛車嘎吱嘎吱碾過轍印深陷的土路,邁著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莊之間悠然往還,冬天和春天載著沉重的糞肥從場院送到田裡,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麥捆或谷穗從田地里運回場院。白嘉軒也很快把精力轉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飭中來。

    在鬧「交農」事件的前後一年多時間裡,《鄉約》的條文鬆弛了,村里竟出現了賭窩,窩主就是莊場的白興兒。抽吸鴉片的人也多了,其中兩個菸鬼已經吸得傾家蕩產,女人引著孩子到處去乞討。他敲響了大鑼,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來,從來也沒有資格進入祠堂的白興兒和那一夥子賭徒也被專意叫來。那兩個菸鬼喪魂落魄的醜態已無法掩飾,張著口流著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後。白嘉軒點燃了蠟燭,插上了紫香,讓徐先生念了一些《鄉約》的條文和戒律。白嘉軒說:「賭錢擲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煙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們來給他治手,嘴上有毛病的咱們就給他治嘴。」白嘉軒先叫了白興兒的名字。白興兒「撲通」一聲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賭了,我再不賭了!我再賭錢擲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白嘉軒說「起來起來!跟我來……」白嘉軒把白興兒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樹下,「背過身子舉起手!」白興兒背靠著槐樹舉起雙手,人們清清楚楚看見了白興兒那手指間的鴨蹼一樣的皮,白興兒平時總是把手藏在衣襟下邊羞於露醜,白嘉軒又連著點出七個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輕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樹舉起了雙手。白嘉軒著人用一條麻繩把那八雙手捆綁在槐樹上,然後又著人用干棗刺刷子抽打,八個人的粗的細的嗓門就一齊哭叫起來。白嘉軒問:「說!各人都說出自個贏了多少輸了多少。」白興兒和那六個人都哭泣著聲如實報了數。白嘉軒默默算計一番,贏的和輸的數目大致吻合,可以證明他們尚未說謊,就說:「輸了錢的留下,贏了錢的回去取錢。」白興兒和另兩個贏主兒被解下手,然後跑回家取了錢又跑來,按族長的眼色把銀元掏出來放到桌子上。白嘉軒說:「誰輸了多少就取多少。」那五個輸家被解下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失財復得的事,顫巍巍地從桌子上碼數了銀元,顧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頭:「嘉軒爺(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軒卻冷著臉呵斥道:「起來起來!你們八個人這下記住了沒?記住了?誰敢信啊!把鍋抬過來……」幾個人把一隻大鐵鍋抬來了,鍋里是剛剛架著硬柴燒滾的開水。白嘉軒說:「誰說記下了就把手塞進去,我才信。」幾個輸家咬咬牙就把手插進滾水裡,當即被燙得跳著腳甩著手在院子裡打轉轉。白興兒和兩個贏家也把手插進滾水鍋里,直燙得叫爸叫爺叫媽不迭。白嘉軒說:「我說一句,你們再記不下再賭的話,下回就不是滾水而是煎油!」

    接著兩個菸鬼被叫到眾人面前,早已嚇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軒用十分委婉的口氣問:「你倆的屋裡人和娃娃呢?」倆人吭哧半晌,耷拉著腦袋囁囁嚅嚅地說,「回娘家去了!」「要……要飯去了!」白嘉軒皺著眉頭,痛苦不堪他說:「一個引著娃娃回娘家去了,一個引著娃娃沿街乞討去了。你倆想想,一個出嫁的女人引著娃娃回娘家混飯吃是啥味氣?一個年輕女人引著娃娃日裡蹭人家門框夜裡睡廟台子是啥味氣?」白嘉軒說到這兒已經動心傷情,眼角潤濕,聲音哽咽了。眾人鴉雀無聲,有軟心腸的人也開始抽泣抹淚。白嘉軒說:「我已經著人把你倆的女人和娃娃找回來了。你們來……」眾人吃驚地看見,兩個年齡相差不多的女人拖著兒女從徐先生的居室里出來了,羞愧地站在眾人面前。那個討飯的女人衣服破爛,面容憔悴,好多人架不住這種刺激就吼喊起來:「捶死這倆菸鬼!」白嘉軒說:「女人娃娃逢著這號男人這號老子就有遭不盡的罪。我想這兩個女人丟的不光是自個的臉,也丟盡白鹿一村人的臉!我提議把祠堂官地的存糧給她倆一家周濟幾斗……大家悅意不悅意?」悅意的人先表示了悅意,隨之就數落起菸鬼的無德;不悅意的人先斥責菸鬼的敗家子行徑,隨之就表示根本不該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數不多。兩個菸鬼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跪趴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喊說:「族長,你用棗刺刷子抽我這號不要臉的東西!我再要是抽大煙,你就把我下油鍋!」菸鬼們無以數計的丟臉喪德的傳聞使他根本不相信這些誓言,他還沒聽說過有哪一個菸鬼不是強迫而是自覺戒掉了這惡習的。他立時變了臉:「我剛才說了,你倆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我給你倆買下一服良藥,專治大菸癮。端來……」什麼良藥尚未端進門來,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已經傳進祠堂院庭,眾人譁然,是屎啊!後來,兩個菸鬼果然戒了大煙,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傳不衰的笑柄。

    一個連陰雨天的後晌雨住天開雲fèng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陽光,灑在濕渡旋的屋瓦上,令人心胸舒暢了些。白嘉軒把木頭泥屐綁上腳就出了街門。街巷裡的泥漿埋沒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過去,背著手,走到鎮上的中醫堂門口就脫下了泥屐。冷先生一見面就慨嘆:「唉,今日才見了日頭,人都快發霉了」白嘉軒說:「今年的棉花算是白種了。」坐下之後,冷先全說:「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了門。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軒說:「只要我能辦,那還有啥說的。」冷先生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給兆鵬訂親,托人打探咱的實底兒,想訂咱的大女子。你看這事辦得辦不得,」白嘉軒毫不含糊他說:「這有啥說的?只要八字合。」冷先生說:「八字暗裡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覺得可辦,我就得請你出馬,這媒得由你來撮合。白嘉軒」讓道:「村裡有專事說媒聯姻的媒婆媒漢,我可沒弄過這號事。」冷先生執意道:「媒婆媒漢的溜溜嘴,我嫌煩。我就相中你合適。」白嘉軒推辭說:「為你老兄說媒聯煙,兄弟機會難得哩!可這是兩邊的事,子霖那邊好說不好說呢,冷先生說:「實話給你說吧,讓你當媒人,我還沒敢想勞駕你,是子霖的意思哩!」白嘉軒再也不好意思託辭推卸,就充當了一次媒漢的角色。在秋收秋播的大忙季節到來之前的消閒時日裡,這樁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禮儀訂成了。

    秋收秋播完畢到地凍上糞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陽春里,早播的靠茬麥子眼看著忽忽往上躥,莊稼人便用黃牛和青騾套上光場的小石碌進行碾壓。麥無二旺,冬旺春不旺。川原上下,在綠蔥蔥的麥田裡,黃牛悠悠,青騾匆匆,間傳著莊稼漢悠揚的「亂彈」腔兒。白嘉軒獨自一人吆喝著青騾在大路南邊的麥田。里轉圈,石碌濤底下不斷發出麥苗被壓折的「吱喳」聲。鹿子霖從大路上折過身踩著麥苗走過來十月行步不問路,麥子任人踩踏牲畜啃。鹿子霖站在地頭。白嘉軒一圈轉過來,喝住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頭蹲下來。鹿子霖說話慡快:「嘉軒哥!我給你還禮報恩來了。」白嘉軒不失莊重他說:「我哪有禮有恩啊!」鹿子霖熱情洋溢他說:「你給咱兆鵬說下一門好親。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何況這是終身大事!」白嘉軒仍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著說:「冷大哥還有個二閨女,有意許給孝文。我向冷大哥自薦想從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沒麻達。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軒蹲在那裡就啞了口。事情來得太突然。他說:「這事今日頭一回說破,我得先給老人說了……過三五日,我給你見個回話。」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軒聯結成親家的事也辦得同樣順利。當一場兇猛的西北風帶來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結束了給冬小麥造成春天返青錯覺的小陽春天氣,地凍天寒,凜冽的清晨里,牛拉著糞車或牛馱著凍乾的糞袋,噴著白霧往來於場院和麥田之間。冷先生的二閨女訂親給白家了,不過不是大兒子孝文,而是二兒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閨女訂給鹿子霖的大兒子鹿兆鵬,白嘉軒覺得自己的大兒子訂冷先生的二閨女有點那個,於是就提出了二兒子孝武。他回給鹿子霖的原話是:「我想給孝文訂娶個大點的閨女。咱屋裡急著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層意思是早抱孫子)。冷大哥的二閨女小了點兒。要是八字合,訂給孝武。」鹿子霖急於聯扯這門親事,並不過多思考白嘉軒另外的意思,就說給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滿意兩個女兒終身大事的安頓。他不是瞅中白鹿兩家的財產,白鹿原上就家當來說,無論白家,無論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財東;他喜歡他們的兒子,也崇敬他們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經經的莊稼人;更重要的是出於他在白鹿鎮行醫久遠之計,無論鹿家,無論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難得在這個鎮子上立足;他也許不光憑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憑他冷峻的神經感覺到了,「交農」事件之後白鹿兩家不好癒合的裂痕。他像調配藥方一樣,冷峻地設計而且實施了自己的調合方案,不管白嘉軒或鹿子霖心裡真恨假愛也不要緊,哪怕維持一種表面的和諧親密也是好的。當兩宗親事完成以後,冷先生在一個冬夜,訂了菜,溫了酒,請來了兩個親家,以少有的熱情和感慨說:「不結親是兩家,結了親是一家。我這人話短言缺又不會拐彎,日後咱們無論誰和誰有啥成見,都當面說清,不許窩在肚裡,我是掛麵調鹽——有言(鹽)在先。我們三人,我長几歲,權且充個大貨,說幾句老話: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軒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倆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是欽服你們兩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圖地多房寬牛高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個『仁義』村莊,甭忘了是縣令親自寫的栽的碑……」於是,由「交農」事件造成的白嘉軒和鹿子霖之間的芥蒂,不說化解,總之是被他們自覺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來了。其實倆人都需要維持這種局面。

    交上臘月,縣長何德治騎著馬上了白鹿原,專程來拜會白嘉軒,自然由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和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賢對何縣長說:「你坐在倉里喝茶,我讓子霖把他叫來。」何縣長說:「不用。我登門拜訪。馬拴在倉里餵著。」

    縣長的到來,使白嘉軒既感到突然,又深為感動,趕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遞煙。何縣長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後坐下。這個舉動使白嘉軒改變了對這個穿一身猴里猴氣制服的縣長的初步印象。縣長戴一頂藏青色禮帽,方臉,天庭飽滿,短而直的鼻梁兒,不厚不薄恰到好處的嘴唇,和藹而又自信。白嘉軒瞅著縣長心裡不無遺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會更氣魄,更像個縣令了,可惜他卻穿著一身猴里猴氣的制服。何縣長說:「白先生,我想聘請你出任本縣參議會的議員。」白嘉軒頭一回聽到這個新名詞,一時弄不清含義,又不好意思問,因而也不便表示同意或拒絕,但他幾乎肯定猜斷那是一個官銜,就說:「嘉軒願學為好人。自種自耕而食,自紡自織而衣,不願也不會做官。」何縣長笑了說:「我正是聞聽你是個好人,所以才請你作參議員。」隨之點燃一支白色的菸捲,解釋說:「卑職決心在滋水縣推進民主政治,徹底恨除封建弊政。組建本縣第一屆參議會,就是讓民眾參與縣政,監督政府,傳達民眾意見。參議參議,顧名思義就是……」白嘉軒還是聽不明白,什麼民主,什麼封建,什麼政治,什麼民眾,什麼意見,這些新名詞堆砌起來,他愈加含糊。何縣長似乎意識到這一點,語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與習慣用語相對照相注釋,「一句話,就是要民眾(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國家大事(就是朝政),不是縣長說了算,而要民眾,就是百姓說了算。」白嘉軒聽懂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百姓亂口紛紛,咋個說了算?聽張三的聽李四的,還是聽王麻子的?張三說種稠些好,李四說種稀點兒好,王麻子說稠了稀了隨便種,你說聽誰的,按誰說的下種子?古人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何縣長很感興趣他說:「誰說的有道理就按誰說的辦。主事的家長要是個不懂種莊稼的外行,或者就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你還能讓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嗎?封建弊政的關鍵就在這裡,登基一個開明皇帝能興幾年,傳給一個昏君就失丟江山,百姓跟著遭殃。反正以後的革命政府推進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於此,上至總統總督,下至鄙人在內,民眾相信你就選舉你,不相信你就罷免你……」白嘉軒起先驚奇地聽著,隨之就又不當一回事了:「我的天!越說越遠,越沒個邊兒了!」何縣長仍然認真他說:「白先生不相信這不要緊,將來的事實會證明我的話。我只說參議員不是當官,是代表民眾說話、比方說,前任史縣長收印章稅的事,如果議員們通不過,就不會發出通告,自然也就不會弓引發交農事件。」白嘉軒聽到這件實際的事例,似乎聽出了眉目,不由得點點頭:「這倒是一句實話。」何縣長說:「白先生在原上深孚眾望,通達開明,品德高潔,出任參議員屬眾望所歸,請你不必謙讓。順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已經應允了。」白嘉軒覺得立馬答應了還不是時候,就笑著說:「何縣長,你叫我當參議員是替百姓說話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說一句話,看你聽得下聽不下——」何縣長豁朗大度他說:「十句百句你儘管說。」白嘉軒就說:「把白鹿倉里那一桿子出進都抱著燒火棍子的人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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