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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第一保障所創建成功,並舉行了隆重的慶祝活動。鹿子霖首先約請了頂頭上司總鄉約田福賢,還邀請了第一保障所所轄管的十個村子裡的官人——包括白嘉軒在內的各村的族長,又邀請了白鹿倉另外八個保障所的鄉約;再就是鎮子上的幾位頭面人物,中醫堂的冷先生,雜貨鋪的葛掌柜,糧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轄管的十個村子的紳士和財東,也都一個沒有遺漏。第一項儀式是掛牌。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把挽著紅綢的木牌掛在右首的四方門柱上,然後鞭炮齊鳴,又三聲銃響,把人們震得耳鳴心跳。在亂糟糟的恭賀氣氛里,鹿子霖卻想起老太爺的話:「中了秀才放一串糙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他現在是保障所的鄉約,糙炮雷子銃子都放了,老大爺在天之靈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鎮子的飯館包下五席飯菜,跑堂的掌著紅漆木盤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過三巡,鹿子霖致詞歡迎,田總鄉約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頭面人物相互祝賀恭維。白嘉軒坐在這裡很難受,聽這些人說話更難受,他怎麼也消除不了心裡的疑團:「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幾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民謠念出來,卻又幾次作罷。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張總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沒有用。他應酬著坐了一陣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辭了。鹿子霖捏著酒盅走過來,拉他再飲:「嘉軒哥,日後還望你寬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軒裝出豁達的樣子說:「這話再不能往下說,再說就見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熱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緊得要走?」白嘉軒掙脫了手臂,離開桌椅說:」黃牛尋犢子咧!我得去配種。」鹿子霖掃興地閉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軒得到通知到保障所開會,十個村的官人全部到齊後,鹿子霖傳達了縣府史維華縣長的命令,要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戶核查造冊,再由白鹿倉匯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畝數和人頭收繳印章稅。白嘉軒還沒聽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掛牌吃喝那天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然後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對鹿子霖開玩笑說:「子霖兄弟,是不是掛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懷著上任後第一次執行公務的神聖和莊嚴,一時變不過臉來,雖然被這話噎得難受,卻只能是玩笑且當它玩笑:「嘉軒兄編什麼閒傳!這是史縣長的命令。」但心裡卻不由懊惱起來。印章稅收齊後,縣府、倉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開成,上交縣府七成,倉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為活動經費以及官員們的俸祿。因為沒有各村官人的份兒,所以此條屬內部掌握,一律不朝下傳達。鹿子霖恢復平靜以後,就強烈地意識到,現在不能示弱,否則以後事情就難辦了,於是說:「各位,咱們官事官辦,私事私了。屬於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說好辦,屬於官事,就得按縣府的條律執行。史縣長再三說,必須服從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問:「誰要是實在沒錢交咋辦?」鹿子霖說:「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又有人說:「要是想不下辦法咋辦?現在青黃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麥……」鹿子霖說:「辦法只要想,總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後,牙口得放硬點。」
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了鹿子霖散發的通告,徑直走回白鹿襯。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杴鏟下幾粗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裡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糙鐮去給牲口割糙,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著青糙,河川里彌散著幽幽的清新慡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里,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閒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裡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水集》里,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裡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麽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捨生。既敢為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 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裡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fèng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迴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扎進藍布腰帶里,又在腰裡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席下鋪墊的麥糙,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席,散發著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膻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里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蓆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占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糙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隻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里突然捲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為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涌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初七日夜裡,白嘉軒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個白銅水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里,倆人坐著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著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他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宮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你賠!」白嘉軒蔑視他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於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鑼槌在祠堂放著,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里傳來三聲驚天動地的銃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銃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噼啪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裡迴響,一個個扛著犁杖,夾著杈耙掃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上說。」決堤洪水,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福賢煞白著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諉不過,跟著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著。村里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農人肯定已經匯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下還不帶領眾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胸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他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裡坐下,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