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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張總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經方巡撫親自監考得中的舉人,那是方巡撫到陝赴任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撫力薦當時的張舉人官費赴日本國留學,他在日本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回陝後就成為方巡撫的頭號政敵,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撫倉皇逃出關中。朱先生說:「恩師常言『順時利世』,在秦為政多年,頗獲人心。而今挾刃領兵幾十萬進入關中,腰斬的豈止張某一人?目下城裡城外驚慌失措,謠傳恩師要洗城。戰事一起,遭傷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罵名了。」說到此,朱先生背起褡鏈就告辭了。方升挽留說:「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說:「我一身粗布衣,匪賊看不上,囊中無一文錢,誰殺我圖不得財又賺不得物,劃不著啊!」說罷逕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於他的老師家中。老師姓楊,名撲,字乙曲,是關中學派的最後一位傳人。朱先生住了兩日回到省城復命張總督。張總督一見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這時才得到確鑿消息,方巡撫已經罷兵,帶領二十萬大軍撤離姑婆墳,回歸甘肅寧夏去了。
張總督立即傳令備置酒席,為朱先生接風洗塵壓驚慶功。朱先生從褡褳里掏出瓦罐,抱著罐子大吃大嚼起來。張總督難為情他說:「先生這不寒磣我嗎?」朱先生不以為然地笑著:「朋友之交,宜得刪繁就簡。」吃罷喝了一杯熱茶,背起褡褳告辭。張總督死拉住不放:「我還想請先生留下墨寶。」朱先生又放下褡褳,執筆運腕,在宣紙上寫下兩行稚頭拙腦的娃娃體毛筆字:
腳放大,發鉸短
指甲常剪兜要淺
張總督皺皺眉頭不知所云。朱先生笑說:「我這回去姑婆墳,一路上聽到孩童誦唱歌謠,抄錄兩句供你玩味。」說罷又背起褡褳要走。張總督先要用汽車送,又要改用轎子,又要牽馬馱送。朱先生說:「不宜車馬喧譁。」
白嘉軒由不得大聲慨嘆,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險了。說罷白狼,白嘉軒就提出諸多疑問,沒有了皇帝的日子怎麼過?皇糧還納不納?是不是還按清家測定的「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納糧,剪了辮子的男人成什麼樣子?長著兩隻大肥腳片的女人還不噁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聽著妻弟發牢騷,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抄寫工整的文章,交給嘉軒:「發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時費事去梳理。女人的腳生來原為行路,放開了更利於行動,算得好事。唯有今後的日子怎樣過才是最大最難的事。我這幾天糙擬了一個過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軒接過一看,是姐夫一筆不苟楷書的《鄉約》:
一、德業相勸
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僕能敬
長上能睦親鄰能擇交遊能守廉潔能廣施惠能受寄託能救患難能規過失能為人謀
事能為眾集事能解鬥爭能決是非能興利除害能居官舉職凡有一善為眾所推者皆
書於籍以為善行。業謂居家則事父兄教予弟待妻妾在外則事長上結朋友教後生
御憧仆至於讀書治田營家濟物好禮樂she御書數之類皆可為之非此之類皆為無益。
二、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一曰酗酒斗訟二曰行止喻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
造謠誣毀六日營私太甚。犯約之過四:一曰德業不相勸二曰過失不相規三曰禮
偕不相成四日患難不相恤。不修之過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兇惡及
游情無形眾所不齒者若與之朝夕游從則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暫在還者非二曰游
戲怠情游謂無故出入及謁見人止多閒適者戲笑無度及意在侵侮或馳馬擊鞠之類
怠惰謂不修事業及家事不治門庭不潔者三曰動作無儀進退疏野及不恭者不當言
而言當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飾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臨事不恪主事
廢妄期會後時臨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節不計家之有無過為侈費者不能安貧而非
道營求者以上不修之過每犯皆書於籍三犯則行罰。
三、禮恰相交
…………
白嘉軒當晚回到白鹿村,把《鄉約》的文本和朱先生寫給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給學堂里的徐先生。徐先上看罷,擊掌讚嘆:」這是治本之道。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正在思量辭學農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見先生親書,示我幫扶你在白鹿村實踐《鄉約》,教民以禮義,以正世風。」
白嘉軒又約諸鹿子霖到祠堂議事。鹿子霖讀罷《鄉約》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們白鹿村村民照《鄉約》做人行事,真成禮儀之邦了。」三人當即商量拿出一個在白鹿村實踐《鄉約》的方案,由族長白嘉軒負責實施,當晚,徐先生把《鄉約》全文用黃紙抄寫出來,第二天一早張貼在祠堂門樓外的牆壁上,晚上,白鹿兩姓凡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齊集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句一字講解《鄉約〉規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須向白嘉軒請假。要求每個男人把在學堂背記的《鄉約》條文再教給妻子和兒女。學生在學堂里也要學記。鄉約恰如鄉土教材。白嘉軒鄭重向村民宣布:「學為用。學了就要用。談話走路處世為人就要按《鄉約》上說的做。凡是違犯《鄉約》條文的事,由徐先生記載下來;犯過三回者,按其情節輕重處罰。」
處罰的條例包括罰跪,罰款,罰糧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傳出莊稼漢們粗渾的背讀《鄉約》的聲音。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丸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等賭博營生全踢了攤子,打架鬥毆扯街罵巷的爭鬥事件再不發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
白嘉軒從街巷裡走過去,瞥見白滿倉之妻坐在街門外的捶布石上給娃子餵奶,扯襟袒脯,兩隻豬尿泡一樣肥大的奶子裸露出來,當晚就在眾人聚集的祠堂里當作違反禮儀的事例講廠。白滿倉羞得赤紅著臉,當晚回去就抽了丟人現眼的女人兩個耳光。從此,女人給孩子餵奶全部自覺囚在屋裡。
白嘉軒又請來兩位石匠,鑿下兩方青石板碑,把《鄉約》全文鐫刻下來,鑲在祠堂正門的兩邊,與栽在院子裡的仁義白鹿村豎碑互為映照。這鐫刻工程繼續多日,兩個石匠叮叮咣咣鑿石刻字,白嘉軒不管田間勞作多麼緊張多麼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來觀看一回。
這天后晌,他坐在一隻小凳上看著石匠刻字,鹿子霖走進祠堂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嘉軒哥,縣府任命兄弟為白鹿鎮保障所鄉約了。」白嘉軒問:「鄉約怎的成了官名了,」鹿於霖說:「人家就這麼稱呼。」
①腰干:俗說斷止月經。 鹿子霖一上任鄉約就施展出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他用白鹿倉撥給他的十分有限的經費,在白鹿鎮買下一院破落戶的民房。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庭院裡散發著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他僱請來衛木匠,向所轄的十個村子攤派小工,把三間大廳和兩間廂房全部翻修一新。把臨街的已經歪扭的門樓徹底拆除,用藍色的磚頭壘成兩個粗壯的四方門柱,用雪白的灰漿勾飾了每一條磚fèng,然後安上兩扇漆成黑色的寬大門板。在右首的門柱上,掛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縣白鹿倉第一保障所。多年來一直破敗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煥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鎮上,立即昭示出一種奇異的氣質。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為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所,倉里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里的曠野里,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賑濟百姓,只設一個倉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征糧和災年發放賑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使革命權力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彆扭的「保障所」和彆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說自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里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以後,就對田福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縣府接受了為期半月的任職訓練。受訓結束的前一天,縣長史維華再一次到場訓示,發給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換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倉總鄉約和各保障所的鄉約們一起同史縣長合影留念,這無疑是滋水縣歷史上別開生面的一張歷史性照片。鹿子霖脫下長袍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鏡前一照,自己先嚇了一跳,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還是相信那個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個穿長袍馬褂的鹿子霖:長條臉,高額頭,深陷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統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這個鹿子霖比那個鹿子霖更顯得精神了。
一天後晌,兩個正在朱先生的白鹿書院念書的兒子聞訊跑到縣府來看望他,看見他一身制服就驚得愣呆呆地瞅著。鹿子霖哈哈笑著摟住兒子說:「爸革命咧!」大兒子兆鵬說:「爸!你都革命了,還讓我念古書?我想到城裡的新學堂去念書。科舉考試早都廢止了,再念老書沒一點點兒用處了。」二兒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說:「好幾個生員都走了,到城裡的新學堂念書去了。我跟哥哥一塊去。」鹿子霖很慡快他說:「去!你倆一搭去!史縣長說來,咱縣上也正籌劃新學堂哩!」
鹿子霖日暮時回到白鹿村,在街巷裡遇見熟人,全部認不出他來了。他對這種反應已不奇怪,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們的詢問:「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滿了。這衣裳……制服嘛!」走進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著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嚇得雙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進上房向父親請安。泰恆老漢眨巴著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瞅盯了半晌,驚奇地問:「你的辮子呢?」鹿子霖早有準備:「凡是受訓的人,齊茬兒都鉸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設機構,咋能容留清家的辮子?」泰恆老漢閉嘴悶聲了。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邀請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鄉約的時候,鹿泰恆出於自家在白鹿村處境的考慮,支持兒子到白鹿村外邊去闖世事,現在自然不能為兒子丟掉辮子再說二話。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親匯報了在縣府受訓的情況,泰恆老漢聽了說:「甭忘了你老太爺的話。」鹿子霖說:「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著手交辦買房修房創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軒搭手修造祠堂,創立學堂,修補堡子圍牆,結果卻只是增加了族長白嘉軒的功德;現在他將第一次出面獨立行事,就決心要辦出個樣子來。在白鹿村,他的財富可以累加,卻與族長的位置無緣;現在,他是保障所的鄉約,下轄包括白鹿村在內的十個村莊,起碼不在白嘉軒之下了吧?他按照縣府規定給保障所的編員人數,物色聘請了一位書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學子,寫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幹。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書手就在廳房裡坐下來擺出辦公的架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