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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嘉軒收拾了煙壺,捏滅了火紙到馬號去了,鹿三正在馬號里給牲畜餵食夜糙。馬號寬敞而又清整,槽分為兩段,一邊拴著紅馬和紅馬生下的青騾,一邊拴著黃牛和黃牛生下的紫紅色犍牛。槽頭下用方磚箍成一個攪拌糙料的小窖,鹿三往糙窖里倒進鍘碎的谷糙和青糙,撒下碾磨成細糝子的豌豆面兒,潑上井水,用一隻木杴翻搗攪拌均勻,把粘著豌豆糝子的濕漉漉的糙料添到槽里去。黃牛和犍牛舔食糙料時,掛在脖子上的銅鈴丁噹噹響著。鹿三背對門口做著這一切,放下木杴,回過頭來,看見嘉軒站在身後注視著他的勞作,他沒有說話,更不用驚慌,仍然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頭忙著。白嘉軒也站在槽頭前,背抄著雙手看騾馬用彈動的長唇吞進糙料,牙齒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他又挪步到牛槽邊站住,看著黃牛和犍牛犢用長長的舌頭卷裹糙料。鹿三轉身走到炕沿邊坐下來,抽著旱菸,主人不說話,他也不主動說什麼。嘉軒幾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過之後都要到馬號來,來了就那麼背抄著手站著看牛馬吃糙嚼料,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看著牲畜吃光整整一槽糙料才回去睡覺。白嘉軒從槽邊轉過身走到鹿三當面:「三哥,你看我那個小女兒靈靈心疼不心疼?」鹿三說:「心疼。」白嘉軒說:「給你認個乾女兒你收不收?」鹿三驚奇地睜大了不大靈活的黑眼睛,隨之微低了頭,捏弄著煙鍋,腦子裡頓時緊張地轉動起來,綜合,對比,肯定,否定,一時拿不定主意。白嘉軒誠懇地說:「我們三人商量過了,想跟你結這門乾親。當然……這是兩廂情願的事,你悅意了頂好;不悅意也沒啥,咱們過去怎樣,日後還是怎樣。你今黑間思謀思謀,明兒個給我見個回話。」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
鹿三捉著短管菸袋依然吸菸,煙霧飄過臉面,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塑神像。這是一個自尊自信的長工,以自己誠實的勞動取得白家兩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實地從白家領取議定的薪俸,每年兩次,麥收後領一次麥子,秋後領一次包穀和棉花,而白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短斤少兩的事。在他看來,咱給人家幹活就是為了掙人家的糧食和棉花,人家給咱糧食和棉花就是為了給人家幹活,這是天經地義的又是簡單不過的事。掙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熱的,不好好給人家幹活,那人家雇你於什麼?反過來有的財東想讓長工幹活還想勒扣長工的吃食和薪傣,那帳工還有啥心勁給你幹活?這樣,財東想要雇一個順的長工和長工想要擇一家仁義的財東同樣不容易。白家是仁義的。麥收時打下頭場麥子,白秉德老漢就說:鹿三取口袋去,先給你灌。你屋裡事由緊等著吃哩!一石麥子按十一斗量,刨一斗水分。」秋後軋下頭一茬棉花,白秉德還是那旬話:先給你稱夠背回去,叫人看該咋樣用,天冷了。」遇到好年景,年終結帳時,白秉德慷慨他說:「今年收成好,加二斗麥,鹿三你回去跟娃們過個好年。」鹿三自己只有二畝旱地,每年種一季麥子,到了播種麥子的時節,白秉德就說:「鹿三,你套上犁先把你那二畝地種了。」他用白家的牲畜和犁具用不了一晌時間就種完了。春天,女人鹿張氏提著小鋤去鋤糙,麥子不等黃透就被女人今日一坨明日一坨旋割完了,一捆一捆背回家去,在自家的小院裡用棒褪一個一個捶砸乾淨。鹿三整個夏收期間都一心註定給白家收割碾打晾曬麥子和播種秋田麥子成熟進入洪期,白秉德「臨時從白鹿鎮雇來幾個麥客搶時收割,鹿三自然成為麥客們的頭領,引著他們辨認白家的地塊,督察他們不要偷懶怠工和割麥留下太高的茬子。鹿三有時也忍不住發火:「你看你割過的麥茬像不像人割的?賊偷也留不下這麼高的茬口!出門給人幹活就憑這本事,掌柜的算瞎了眼叫下你這號二道毛!」鹿三的莊稼手藝在白鹿村堪稱一流,他看見那些做得不入轍的活計就由不得發火。白秉德死了以後,鹿三和平輩的白嘉軒關係更加和諧。白嘉軒很真誠地稱他為三哥,他對他不稱主家不稱掌柜的而是直呼其名,自然是官名白嘉軒。鹿三一般不參與白家家庭內部的事務,不像有些淺薄勢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個就掂不來輕重也沉不住氣了,騷情得恨不能長出個尾巴來搖。他只諾守一條,干好自己該幹的事而決不干他不該幹的事。給白家寶貝女兒當干大還是不當呢?鹿三權衡了當這個干大和不當這個干大的種種利弊後,仍然拿不定主意,最後只是反覆想著一句話:嘉軒已經開了口,這個臉不能傷!
為女兒靈靈滿月所舉行的慶賀儀式相當隆重,熱烈歡悅的喜慶氣氛與頭生兒子的滿月不相上下。親戚朋友帶著精心製作的衣服鞋襪和各種形狀的花饃來了,村裡的鄉黨湊份子買來了紅綢披風。白嘉軒殺了一頭獵,做下十二件子的豐盛席面,款待親朋好友和幾乎整個村莊裡的鄉黨。在宴席動箸之前,點亮了香蠟,白嘉軒當眾宣布了與鹿三結下乾親的決定。仙糙一手抱著靈靈,跪拜三叩,代孩子向鹿三行禮。席間頓然出現了混亂,男人女人們一擁而上,把從鍋底上摸來的黑灰和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紅水一齊抹到白嘉軒的臉上,又抹到鹿三的臉上,婦人們幾乎同時把仙糙也抹得滿臉黑紅了。鹿三憨笑著擠出人群,跑回馬號,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洗臉,看見兒子黑娃坐在炕上,像個大人似的用一隻手撐著腮幫,眼裡淌著淚花。他問兒子怎麼了?黑娃不吭聲。他拉黑娃到白家去坐席,黑娃斜著眼一甩手走掉了。謬種!鹿三自言自語罵著,這狗日是個謬種!
唯一的缺憾是冷先生沒有到場。白嘉軒很鄭重地邀約了冷先生。冷先生被一位親戚攀扯到城裡給一位親戚去看病,順便給靈靈買一件禮物,講定來去三天,一定趕在滿月喜慶日子的前一天回來,結果沒有回來,過了十天也沒有回來。這時候開始傳播著一個撲朔迷離的消息:城裡「反正」了!第十二天夜裡冷先生回到白鹿鎮的中醫堂,立即指派跑堂抓藥的夥計叫來了白嘉軒和鹿子霖。倆人幾乎異口同聲問:「先生哥,你可回來了!」冷先生坐在他的那把羅圈椅子上:「差點兒回不到咱原上來了!」
白嘉軒問:「是不是反了正了?」冷先生答:「反了正了!」
鹿子霖又接口問:「』反正』是咋回事?」
冷先生說:「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說是反了正了,還說是革了命了!」
白嘉軒問:「那皇帝現時……」
冷先生說:「皇帝還在龍庭。料就是坐不穩了。聽說是武昌那邊先舉事,西安也就跟著起事,湖廣那邊也反正了,皇帝只剩下一座龍庭了,你想想還能坐多久?」
鹿子霖問:「是要改朝換代了?」
冷先生說:「人都說是反正,革命……」
白嘉軒問:「反正了還有沒有皇帝?」
冷先生說:「怕很難說。城裡清家的官們跑了,上了一位張總督。」
鹿子霖問:「總督是個啥官職?」
冷先生說:「總督就是總督。管咱一個省,該是二品……」
臼嘉軒說:「沒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樣過哩?」
鹿子霖說:「糧還納不納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沒有了皇帝的日子該怎麼過,卻神秘他講起他在城裡經歷的驚心動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給親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飯,親戚家人領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得民的《滾釘板》。木板上倒孔著一寸長的明燦燦的釘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密麻麻的釘子上滾過去,台下一陣歡呼叫好聲。此時槍聲大作,爆豆似的槍聲令人魂飛魄散。劇場大亂。宋得民赤著身子跑了。冷先生和親戚已經失散,他跑上大街,被一聲沉悶的爆炸嚇得蹲下身子,然後慌慌張張鑽進小巷。回到親戚家裡,病人已經死掉,槍聲把人活活嚇死了。親戚一家既不敢燒香點蠟擺設靈堂,連哭也不敢大聲。城門已經關死,連續多日,進城的人進不去,出城的人出不來,冷先生後來隨著親戚家發喪的靈柩才出了城門。冷先生帶著劫難餘生的慨嘆笑著說:「我的天!我在大街小巷鑽著跑著,槍子兒在頭頂咕兒咕兒響,要是有一顆飛子撞上腦袋,咱弟兄們也就沒有今日了!」
白嘉軒說:「先生哥,你再甭出遠門了。就坐在咱們白鹿鎮上,誰想看病誰來,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這是實實在在的話。先生哥,你大概還不知道,原上出了白狼了!」
「知道。我回來一路上聽過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說:「皇帝再咋說是一條龍啊!龍一回天,世問的毒蟲猛獸全出山了,這是自然的。」
城裡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白狼是從南原山根一帶嘈說起來的,幾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跡已經踩踏了整個白鹿原上的村莊。那是一隻純白如雪的狼,兩隻眼睛閃出綠幽幽的光,白狼跳進豬圈,輕無聲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覺的豬的脖子,豬連一聲也叫不出,白狼就嘬著嘴吸吮血漿,直到把豬血吸乾咂盡,一溜白煙就無影無蹤地去了。豬肉豬毛完好無損,只有猜脖下留著兒個被白狼牙齒咬透的血眼兒。人們把豬趕出豬圈,臨時關進牛棚馬號里,有的人家甚至把豬拴到火炕腳地的桌腿上。可是無濟幹事,關在牛棚馬號里的豬和拴在火炕腳地上的豬照樣被白狼吮咂了血漿而死了,誰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樣進出關死了門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豬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裝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聲。夜半時分,桑老八就聽見炕下有吱兒吱兒的聲響,像娃兒吮奶汁的聲音。桑老八俏悄偏過頭,睜開眼朝腳地一瞅,一道白光穿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摜出。待他點上油燈,光著屁股下炕來看時,豬已斷氣,尚未吸吮淨盡的血冒著氣泡兒從豬脖下的血口子裡湧出來。最有效的防範措施終於從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創造成功,人們在村莊四周點燃麥糙,徹夜不熄。狼怕火,常見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臨就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壯觀,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火光照亮了村樹和街路,煙霧瀰漫了星空。
白嘉軒說:「咱們白鹿村只靠那個跛子老漢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圍牆豁豁牙牙,甭說白狼,匪賊騎馬進村也無個擋遮!」
鹿子霖說:「修吧!把豁口全部補齊,晚上輪流守夜,立下罰規,不遵者見罰!」
第二天一早,白嘉軒提著大鑼,從白鹿村自東至西由南到北敲過去,喊過去,宣告修補村莊圍牆的事。人們丟下活計,扔下飯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裡。白嘉軒一宣布修補破殘圍牆的動議,就得到一哇聲的響應。整個村子驟然形成災禍臨頭的悲愴激昂的氣氛,人人都熱情而又緊張地跑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