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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他們從圍牆破缺的塌口看見,一頭皮毛油光烏亮的黑驢正和一匹棗紅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紅馬和黑驢都張著嘴露出寬扁的牙齒,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莊場的主人白興兒,伸出可笑的手把棗紅馬拽進圍欄,拴住了韁繩,黑驢跟過來鑽進圍欄的敞口,就跳上了棗紅馬的脊背。三個人都瞪圓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裹開始發憋發悶。黑驢的前蹄踏在紅馬的背上,張口咬住了紅馬脖子上的長鬃。白興兒伸手托起黑驢後襠里的一條二三尺長的黑黝黝的傢伙,隨之就消失了,紅馬渾身顫抖著咴兒咴兒叫起來。孝文驚奇地說:「看看那隻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興兒的手指,像鴨子的腳掌一樣,由一層薄皮連結在一起。白興兒的爺爺是這種手,他的兒子生下來還是這種手,人叫白連指兒。據說這連指兒最適宜做牲畜配種的事。
三個人默默地離開莊場朝河灘走去,誰也不說話。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鵬襠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驢球一樣!」兆鵬紅了臉也在黑娃襠里報復了一下:「你也一樣!」他們不好意思動手試探孝文,孝文比他們都小,只是逼問:「孝文你自個說實話,硬不硬?」孝文哇地一聲哭了:「硬得好難受!」
他們輕而易舉地砍了一根柳樹股兒,又折了一堆柔軟的柳條兒,捋下皮來,用白生生的柳枝編織螞蚱籠兒,把黑驢壓著紅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記了。回到學堂,已經放學,徐先生又讓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兒用斧頭削乎刮光,然後接到手掂了掂說:「你三個跪下,把手伸出來!」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從左邊挨個兒打到右邊,再從右邊挨個兒打到左邊。三個人誰也不招認在去河灘以前曾經到莊場看過黑驢和紅馬配駒兒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個硬頭貨。徐先生打了每人十個板子,說:「你們啥時候說了實話再起來。」就背抄著手在庭院裡悠悠然踱著方步。三個人偷偷交換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說:「咋麼也沒想到砍柳樹股兒是為做板子。」天擦黑時,三個人的家長不約而同找到學堂,看見了一排溜兒跪在祠堂台階下的兒子。剛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著手冷看臉說:「問問你們的娃子到啥場合去了?」白鹿村三個最珍愛面子最要臉皮的人一下子氣得臉孔蠟黃,手直哆嗦。隨和可親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鵬一詞耳光。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絕對應該是火暴脾氣的父親先動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軒大叔先教訓孝文……繼兆鵬被連續幾個耳光擊倒之後,黑娃覺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負的一擊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時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溫馨的早晨,睜開眼看見了白嘉軒大叔的臉,和藹地笑著。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軒大叔的笑顏,不禁奇怪起來,這張臉原來也會笑,笑起來也十分動人。母親破例給他煮了三個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軒笑著說:「黑娃,夾上書上學去。」父親在旁邊說:「算了算了,這東西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白嘉軒收了笑容說:「我說讓他弄個五品七品是說笑,念些書扎到肚子裡卻是實情,你該明白『知書達理』這話?知書以後才能達理。」說看就抓住黑娃的手,拽著走了。黑娃無法拒絕那隻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進學堂。那隻手給他留下了複雜的難忘的記憶。
這年冬天,兆鵬兆海兄弟倆離開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館的白鹿書院念書去了,劉謀兒趕著青騾拉著的木輪大車,車上裝著被卷和一口袋麵粉,鹿子霖坐在車廂里親自送兒子去高等學館。徐先生也來送行。兆鵬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著鞠躬。兆鵬跑過來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車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陣痛苦的顫慄,兆鵬把一塊冰糖留在他的手心裡了。兩年之後,孝文孝武兄弟倆也坐上父親鹿三趕著的黃牛拽著的大車到白鹿書院去了,車上照樣裝著鋪蓋卷和一口袋麵粉。他送他們上路以後,就從學堂里提著獨凳走出來,同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誠懇地說:「先生啥時候要砍柳樹股兒,給我捎一句話就行了。」徐先生嘴巴兩邊的肌肉扭動了兩下,沒有說話。黑娃扛起獨凳就走出祠堂的大門。 白嘉軒第三個兒子降生以後,取名為牛犢,在二兒子騾駒和三兒子牛犢之間,仙糙按照每年一個或三年兩個的稀稠生過三男一女,全都沒有度過四六厄運就成為鹿三牛圈裡的鬼。四個孩子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如出一轍:出生的第四天開始啼哭,日夜不斷,直到嗓子嘶啞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糙看見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趙氏冷冷他說:「還是一個短命的。」其實在孩子剛剛發生尖銳的啼哭時,她就料就了這種結局。她拿一撮干艾葉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腦門上,用火點燃。那冒著的煙和燃著的火漸漸接近頭皮,可以聽見腦門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聲,燒焦的皮毛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氣味。白趙氏不管抽搐扭動的孩子,硬著心腸又把同樣的艾葉栽到孩子的兩邊臉頰上,燒出兩塊黑斑。這四個孩子都經過艾葉的炙烤,卻沒有一個能活到第七天。仙糙每一次都忍不注悼淚,尤其是那個女兒。白趙氏不哭也不勸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話:「註定不是陽世的人。」
白趙氏一生生過的男孩和女孩多數都死於四六風,唯一能對付的就是那一撮艾葉,大約只有十之一二的僥倖者能靠那一撮艾葉死裡逃生,腦門上和嘴角邊卻留下圓圓的疤痕。白趙氏從炕上抱走已經斷氣的孩子,交給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里挖一個深坑,把用蓆子裹纏著的死孩子埋進去。以後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著,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後,牛屎牛尿將幼嫩的骨肉腐蝕成糞土,然後再挖起出去,曬乾搗碎,施到麥地里或棉田裡。白鹿村家家的牛圈裡都埋過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過滲著血肉的糞肥。
牛犢註定是陽世之物。白趙氏的三柱艾葉挽住了他的小命,腦門和嘴角留下三個圓溜溜的疤痕,笑的時候倒添了一種嫵媚。白趙氏據此訓斥對艾葉失去信心的仙糙說:「你不信!這下你信不信?老輩子人傳下的辦法能錯了?」仙糙卻不無遺憾:「牛犢要是個女子就合人心上來了。」
白嘉軒有一晚站在炕下對正在給牛犢餵奶的妻子說:「你給白家立功了。白家幾輩子都是單崩兒。我有三個娃子了,鹿子霖……倆。那女人這二年再不見生,大概已經腰干①了?」
隔了一年多點兒,仙糙又坐月子了,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一她現在對生孩子坐月子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夠準確把握臨產的時日。她的冷靜和處之泰然的態度實際是出於一種司空見慣,跟拉屎尿尿一樣用不著驚慌失措,到屎墜尿憋的時候抹下褲子排泄了就畢了,不過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煩一點罷了。她挺著大肚子,照樣站在案板前擀麵條,坐在木墩上拉風箱,到井台上扯著皮繩扳動轆轤拐把絞水,腆著大肚子紡線織布,把藍糙製成的靛攪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經驗,這樣幹著活兒分娩時倒更利素。
這天她上在木機上織布,腹部猛然一墜,她疼得幾乎從織機上跌下來,當眼睛周圍的黑霧消散重新復明以後,她已經感覺到褲襠里有熱烘烘的東西在蠕動。她反而更鎮靜,雙手托著褲襠下了織布機,緩緩走過庭院。臨進廈屋門時,頭頂有一聲清脆的鳥叫,她從容地回過頭瞥了一眼,一隻百靈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著,尾巴一翹一翹的。跨過廈屋門坎,她就解開褲帶坐到地上,一團血肉圪塔正在褲襠里蠕動。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著牛犢串門子去了。剪刀擱在織布機上。她低下頭噙住血腥的臍帶狠勁咬了幾下,斷了。她掏了掏孩子口裡的粘液,孩子隨之發出「哇」地一聲哭叫。剛才咬斷臍帶時,她已經發現是個女子。她把女兒身上的血污用褲子擦拭乾淨,裹進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備置停當的小布單把孩子包裹起來,用布條捆了三匝,塞進被窩。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從容地溜進被窩,這才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
白嘉軒回家來取什麼工具,看見廈屋腳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氣,大吃一驚。他搖醒她問怎麼回事,她眼也不睜手也不抬只是說:「快燒炕。」他扯來麥秸塞進炕洞點著火就燒起來。青煙瀰漫,仙糙嗆得咳嗽起來。他問她:「人好著哩?」她說:「渴。」他又鑽到廚房燒了一碗開水給她端來。她嘴唇不離碗沿一氣飲盡,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是她進這個門樓以後男人第一次為她燒水端水。她緩過一口氣來,就忍不住告訴他:「是個女子!」嘉軒說:「這回合你心上來了,也合我心上來了。稀欠稀欠!」仙糙又忍不住說了孩子落糙時有百靈子叫的事,嘉軒背抄著手在腳地上踱步,沉吟著:「百靈……百靈……白靈……白靈……就是靈靈兒娃嘛!」
白靈順順噹噹度過了四六大關,順順噹噹出了月子,仙糙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如此順當地躲過四六災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實。這天晚上,她將一月來反覆琢磨著的一件心事提出來:「給靈靈認個干大。」嘉軒聽了,「嗯」了一聲,隨即附和,表示贊同。他現在偏愛這個女兒的心情其實不亞於仙糙,單怕靈靈有個病病災災三長兩短,認個干大就有護蔭了。他說:「認誰呢?」仙糙說:「這由你看著辦。」嘉軒先提出冷先生。仙糙說:「你去問問咱媽,咱媽說認誰就認誰。」
吃罷晚飯,白嘉軒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師椅上,把綿軟的黃色火紙搓成紙捻兒,打著火鐮,點燃紙捻兒端起白銅水煙壺,捏一撮黃亮黃亮的蘭州菸絲裝進煙筒,「噗」地一聲吹著火紙,一口氣吸進去,水煙壺裡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又徐徐噴出藍色的煙霧。他拔下煙筒,「哧」地一聲吹進氣去,燃過的菸灰就彈到地上粉碎了。
白趙氏已經脫了褲子,用被子偎著下半身,一隻手輕輕地拍著依偎在懷裡的小孫子牛犢,嘴裡哼著貓兒狗兒的催眠曲兒,輕輕搖著身子,看著兒子嘉軒臨睡前過著菸癮。她時不時地把兒子就當成已經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著煙壺右手指頭夾著火紙捻兒的姿勢,那吸菸以及吹掉菸灰的動作和聲音,鼻腔里習慣性地噴出吭吭吭的響聲,簡直跟他老子的聲容神態一模一樣。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菸具吸菸,完全是為了盡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馬不停蹄,只有在臨睡前就著油燈陪她坐一陣兒,解除她一個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進屋來先問安,然後就坐下吸水煙,說一些家事。她相信兒子在族裡和在家裡的許多方面都超過了父親:她恪守幼時從父母,出嫁從丈夫,老來從兒子的古訓,十分明智地由兒子處理家務和族裡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軒過足了菸癮,就說起了給女兒認干大的事。白趙氏沒有確認兩代交好的冷先生,說:「就認鹿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