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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朱先生的同窗學友遍及關中,推薦一位先生來白鹿村執教自然不難,於是就近推薦了白鹿原東邊徐家園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學識淵博卻屢試不中,在家一邊種地一邊讀書,淡泊了仕途功利,只為陶冶情性。兩人拿看朱先生親筆寫的信找到徐家園,徐秀才欣然出馬到白鹿村坐館執教了。
辟做學館的西邊三間廈屋裡,擺滿了學生從自家屋裡抬來的方桌、條桌、長凳和獨凳。白嘉軒的兩個兒子也都起了學名,馬駒叫白孝文,騾駒叫白孝武,他們自然坐在裡邊。鹿於霖的兩個兒子鹿兆鵬和鹿兆海也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男人們無論有沒有子弟就學,卻一齊都參加了學堂開館典禮。
典禮隆重而又簡樸。至聖先師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側身像貼在南山牆上,祭桌上供奉著時令水果,一盤沙果、一盤遲桃、一盤點心、一盤油炸錁子。兩支紅蠟由白嘉軒點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響起來,他點了香就磕頭。孩子們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間的空地上,擁有祠堂院子裡的男人們也都跪伏下來。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兩邊,關照新入學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敬香叩頭,最後是村民們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畢,白嘉軒把早已備好的一條紅綢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響起來。徐先生撫著從肩頭斜過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紅綢,只說了一句話作為答辭:「我到白鹿村來只想教好倆字就盡職盡心了,就是院子裡石碑上刻的『仁義白鹿村』里的『仁義』倆字。」
按預定的程序本該結束,院裡走進了兩位老漢,手裡托著一隻紅色漆盤,盤裡盤著兩條紅綢。倆老漢走上祭台,把一條紅綢披到白嘉軒肩上,把另一條披到鹿子霖肩頭。老者說:「這是民意。」
傍晚,白嘉軒脫了參加學堂開館典禮時穿的青色長袍,連長袖衫和長褲也脫了,穿著短袖衫和半截褲,一身清慡地走進了暮色四合的馬號,晚飯前必須給牲畜鍘好青糙。鹿三用獨輪小推車從曬土場往牲畜圈裡推土墊圈,臉上眉毛上撲落著黃土塵屑,他見白嘉軒走來,忙扔下小推車揭起了鍘刀。白嘉軒在鍘墩前蹲下來,把青糙一把一把扯過來,在膝頭下捋碼整齊再塞到鍘口裡去。鹿三雙手按著鍘把,貓腰往下一壓,「吁嚓」一聲,被鍘斷的細糙散落下來,鍘刀刃上和鍘口的鐵皮士都染上一層青糙的綠汁。「應該讓娃娃去念書。」白嘉軒說。「那當然。念書是正路嘛!」鹿三說。「我說黑娃應該去念書。」白嘉軒說。「喔!你說的是黑娃?」鹿三說,「快孺糙!甭只顧了說話手下停了孺糙。」白嘉軒孺進青糙說:「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學。給徐先生的五升麥子由我這兒灌。先生的飯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馬駒騾駒伙一張方桌,帶上一個獨凳兒就行了。」鹿三嘲笑說:「那個慌慌鬼一生就的莊稼坯子,念啥書哩!」「窮漢生壯元,富家多紈絝。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靈聰哩!」白嘉軒笑著說,「日後黑娃真的把書念成了,弄個七品五品的,我也臉上光彩哩!」鹿三說:「黑娃上了學,誰來割糙呢?」「你割我割,咱倆誰能騰出手誰去割。先讓黑娃去上學。」白嘉軒說,「秋後把坡上不成莊稼的『和』字地種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糙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親吼喊起來,他正要持籠提鐮去割青糙,卻聽鹿三說:「把糙鐮和糙籠撂下,扛上板凳上學去。」黑娃愣在院子裡,似乎不大情願地丟下籠和鐮,說:「拿啥念哩?沒有書,沒有筆,也沒有紙。」鹿三說:「你先坐到學堂盤一盤你的野性子。筆咧紙咧書咧緩兩天再買。你要是盤不下性子,還是窩不住的野鵓鴿,花錢買書買紙我就白撂錢了。」
黑娃把一隻獨凳扛上肩膀,走進祠堂大門。徐先生穿著褐色長袍背抄著手在院子裡踱步,他看見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兒子的手說:「給先生行禮。」黑娃彎腰低頭鞠躬時,眉上的凳子摔了下來,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腳背。鹿三順手抽了黑娃一個抹脖子,罵道:「我把你這慌慌鬼……」徐先生忍著疼不在意地說:「送進去。嘉軒給我說過了。」鹿三拉著兒子進入學堂,找到馬駒和騾駒的方桌,在一側放下凳子。馬駒把一摞仿紙,一根毛筆遞給黑娃:「俺爸叫我給你。」鹿三竟然心頭一熱,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說:「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書,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看那支毛筆,拔下筆帽,紫紅的筆頭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紅的皮毛。在山坡上割糙記不清多少次撞見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裡的糙鐮,偏巧掛住了狐狸的後腿。那狐狸有一條火焰似的蓬鬆的粗尾巴。他拚命追趕,卻眼看著它從崖坎里一條狹fèng中跑掉了。他總是惦念著那隻狐狸的跛腿好了沒好?現在,他突然想到要是抓住那隻狐狸,能栽多少毛筆呀!他的左手染著青糙的綠汁,指頭肚兒變成紫黑色,捏著光滑的筆桿和綿軟的黃色仿紙總覺得怯怯的。徐先生進來,領著學生念書。黑娃沒有書本,就跟看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學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沒有同學間的陌生,只有對於念書生活的新鮮。三五天後,隨著新鮮感的消失,黑娃就覺得念書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親幾乎天天晚上都要給他敲一次警鐘:「黑娃,你要是不貪念書光貪耍,甭說對不住你大你媽,單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煩地說:「乾脆還是叫我去割糙。」
平日在村子裡割糙砍柴、浮水、掏雀蛋時建立的友誼,很快又在學堂里重現,孩子們自然地圍攏到猴王黑娃的周圍。黑娃對這種崇拜已經沒有興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個人來,那是鹿兆鵬。鹿兆鵬是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的,他年齡不算最大,書卻讀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寢室單個兒面授,已經是《中庸》了。他很隨和,一雙深眼睛上罩著很長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親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這種深眼睛和長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爺鹿泰桓都是這種長條臉深眼窩長睫毛。鹿兆鵬自小在神禾村念書,黑娃難得和他接觸,現在坐到相鄰的兩個方桌跟前,他就無法擺脫那個深眼窩裡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裡將鹿兆鵬兄弟和白孝文兄弟進行比較,鹿兆鵬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親切,甚至他們的父親鹿子霖也使人感到親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裡猛不防揪住黑娃頭上的毛蓋兒,另一隻手就抓住了他襠里的那個東西,哈哈大笑著脅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這碎牛牛拔了去餵貓!」而白嘉軒大叔卻總是一副凜然正經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兒總是使人聯想到廟裡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對自家好卻總是怯懼,他每天早晨和後晌割兩籠青糙,匆匆背進自家馬號倒在鍘墩旁邊又匆匆離去,總怕看見白嘉軒那張神像似的臉。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臉還是聯想到廟裡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臉,一副時刻準備著接受別人叩拜的正經相。孝文孝武念書寫仿很用功,人也很靈聰,背書流利得一個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寫的大字滿紙都被徐先生畫上了紅圈兒。黑娃已經取下一個文雅的學名叫鹿兆謙,名字是父親求白嘉軒給取的。父親說這娃兒野,又騷(頑皮),讓他改改。白嘉軒說:「他養成了謙遜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騷了。謙謙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屬兆字輩,就叫兆謙,叫起來也順口看哩!」徐先生點名鹿兆謙背書時,黑娃竟然毫無反應,惹得娃子們哄然大笑。學生們仍然叫他黑娃,兆鵬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記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喚必是兆謙。每聽到孝文孝武稱呼的兆謙,黑娃就覺得增加了一分對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懼怕白嘉軒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樣。他終於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獨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邊去了。
他一揚手接住鹿兆鵬扔過來的東西,以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丟掉。鹿兆鵬喊:「甭撂甭撂!」他看見一塊白生生的東西,完全像沙灘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涼冰冰的。他間:「啥東西?」鹿兆鵬說:「冰糖。」黑娃捏著冰糖問:「冰糖做啥用?」鹿兆鵬笑說:「吃呀!」隨之伸出舌頭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塊兒。黑娃把冰糖丟進嘴裹,呆呆地站住連動也不敢動了,那是怎樣美妙的一種感覺啊:無可比擬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渾身顫抖起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鹿兆鵬嚇得扭住黑娃的腮幫子,擔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嚨。黑娃悲哀地扭開臉,忽然跳起來說:「我將來掙下錢,先買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幾天鹿兆鵬又把一塊點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裡說:「水晶餅。比冰糖比平常的點心都好吃。」黑娃瞅著手心裡的圓圓的水晶餅,蘇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兒上綴著五個紅色的俏花點兒,手心裡已經落著鬆散的皮屑。他覺得身上又開始顫慄,而且迅速傳導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卻把那水晶餅扔到路邊的糙叢里去了。鹿兆鵬驚呆了,水晶餅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兒,他省下一個來讓給黑娃,卻遭到如此野蠻的回報。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給我揀回來!」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鵬的領口:「財東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塊水晶餅一塊冰糖來孝敬我,我就給你揀起來吃了。」他隨之突然氣餒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麼餅兒什麼糖了,免得我夜裡做夢都在吃,醒來流一攤涎水……」鹿兆鵬鬆了手,似乎也顫慄了一下,就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擁著走了。
冰糖給黑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嚮往和記憶,他愈來愈明晰,只有實踐了他「掙錢先買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後來他果然得到了一個大洋鐵桶裝著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們打劫一家雜貨鋪時搜到手的。弟兄們用手抓著冰糖往嘴裡填往袋裡裝的時候,他猛然顫慄了一下,喝道:「掏出來,掏出來!把吞到嘴的吐出來!」他解開褲帶掏出生殖器,往那裝滿冰糖的洋鐵桶里澆了一泡尿。
除了兆鵬的冰糖,還有徐先生拍的一頓板子也給他留下了記憶。背不過書寫錯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麼恥辱,學堂里幾乎找不出一個僥倖者,兆鵬兄弟孝文兄弟雖然全是好學生,也照樣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過次數少些而已。那天后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灘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樹股兒。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裡覺得很榮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黃的河灘里暢快一番。他看見兆鵬朝他擠眼兒,就向徐先生提出:「讓兆鵬一塊去給我搭馬架兒,柳樹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應允了。他忽然覺得也應該讓孝文分享一下這種幸運,就說:「俺屋沒有斧頭,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頭刀一樣。」徐先生又點頭默許了。三個夥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見獨莊莊場裡圍著一堆人,黑娃說:「那兒給牛打犢給馬配駒,看看熱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