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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嘉軒把煉製加工成功的鴉片裝進一隻瓷罐,瓷罐裝在一條褡褳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車裡進城去了。

    白嘉軒從山裡娶回來第七個女人吳仙糙,同時帶回來罌粟種子。人們竊竊議論那個十分水色的女子會不會成為白嘉軒帶著毒倒鉤的球頭下的又一個死鬼,無論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見他的藍袍底下的口袋裡裝著一包罌粟種子。他的岳父吳掌柜決定把女兒嫁給他的同時,順便把罌粟種子也交給了他。岳父說,他年初過商州下漢口時,花了黃貨才弄到手這包罌粟種子。他說山里氣候太冷,罌粟苗兒耐不過三九冰雪嚴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氣候正好適宜。罌粟和麥子一樣秋末播種,來年麥收前後收穫,凡是適宜麥子生長的土地和氣候也就適宜種植罌粟。他強調說,它是專門為恩人自家買的,花黃貨也花。他教給他種植管護採收尤其是熬煉加工的方法,至於銷路那就根本不成問題了。無論是鄉下或是城鎮,有錢人或是沒錢人,普通百姓或是達官貴人,都在尋找這種東西。有人吸食,有人倒賣,藥鋪里更不用說有多少收多少。至於種植罌粟的好處和輝煌的前景,岳父吳長貴隻字不提。誰都知道這東西的份量,金子多貴鴉片就多貴。

    白嘉軒背著褡褳走進康復元中藥鋪,這是爺爺領著父親在盤龍鎮收購中藥材時建立的送貨點,互相信賴的關係已年深日久。他先報了爺爺的名字,接著報了父親的名字,最後報出岳父的名字,康復元的康掌柜專意接見了他,又指派夥計當下收購了鴉片,而且熱心地指出他煉製質量不高的技術性毛病,並告訴他火候的把握至關重要。白嘉軒說這是頭回試火,下回肯定就會弄得好些。他出門時心裡不覺往下一墜,褡褳裡頭裝的銀元比來時裝的那罐鴉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連續三年,白嘉軒把河川的十多畝天字號水地全都種上了罌粟,只在漢原和原坡地里種植糧食。罌粟種植的巨大收益比鴉片的香氣更具誘惑。他在一畝水地里採收煉製的鴉片所賣的銀元,可以買回十幾畝天字號水地實地所能生產的麥子,十多畝天字號水地種植的罌粟的價值足以抵得過百餘畝地的麥子和包穀了。白嘉軒當然不會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噹啷啷的銀元全部買成麥子。他把祖傳的老式房屋進行了徹底改造,把已經苔跡斑駁的舊瓦揭掉,換上在本村窯場訂購的新瓦,又把土坯壘的前檐牆拆除,安上了屏風式的雕花細格門窗,四合院的廳房和廂房就脫去了泥坯土胎而顯出清雅的氣氛了。春天完成了廳房和廂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著進行了門房和門樓的改建和修整。門樓的改造最徹底,原先是青磚包皮的士坯壘成的。現在全部用青磚砌起來,門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經過手工打磨。工匠們盡著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飾圖案,一邊有白色的鶴,另一邊是白色的鹿。整個門樓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東西,就是刻看「耕讀傳家」四字的玉石匾額。那是姐夫得中舉人那年,父親專意請他寫下的手跡。經過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穩穩地盤踞於白鹿村村巷裡。

    馬號是在第二年春天擴建的,馬號里增蓋了寬敞的儲存麥糙和干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曬土場和拴馬場的周圍也用木板打起來一圈圍牆。紅馬又生下一頭棕紅色的騾駒,在新圈起來的曬土場上撒歡。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三五年間,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經成為罌粟的王國。滋水縣令連續三任禁種罌粟,但罌粟的種植和繁衍卻仍在繼續。

    這年春天,正當罌粟綻開頭茬花蕾的季節,白鹿書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門樓下,欣賞那挺拔瀟灑的白鶴和質樸純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題寫的「耕讀傳家」的筆跡。白嘉軒從門裡走出來,驚喜地禮讓姐夫到屋裡坐。朱先生卻說:「你把我寫的那四個字挖下來。」白嘉軒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說了一遍。白嘉軒連忙說:「哥呀,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釋,第三次重複「把它挖下來」的話。白嘉軒為難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專門為挖這四個字來的?」朱先生點點頭。白嘉軒頓時生疑。朱先生又說:「要麼你去用一塊布把它蒙上。」白嘉軒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就取來黑市,讓鹿三搬來梯子,把「耕讀傳家」四個字嚴嚴實實蒙蓋住了。朱先生仍不進屋,對嘉軒說:「把你的牛和馬借我用一回。」嘉軒說:「這算啥事,你儘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說:「你先把犁套好,套兩犋犁。」白嘉軒不敢怠慢,引著朱先生進了馬號,和鹿三分頭動手,給紅馬和黃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從牆上取下二根鞭子,從鹿三手裡接過犁把,吆喝著黃牛出了馬號,讓嘉軒吆喝紅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從朱先生手裡奪過犁杖,讓朱先生捉著犁杖從村里走過去太失體統了。朱先生執意不讓,說他自幼就練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領,多年不捉犁把兒手都痒痒了。鹿三隻好替換下嘉軒,嘉軒就空著手跟著,問:「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邊走?」朱先生說:「你跟著只管走就是了。」村巷裡有人發現了穿長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麼捉著犁把兒,紛紛跑過來看才子舉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誰也不搭話,一直吆著牛扶著犁走出街巷,下了河灘,走到白嘉軒最早種植罌粟的那塊天字號水地邊停下來。白嘉軒和鹿三看見,地頭站著七八個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驚。朱先生啥話不說吆著牛進入罌粟地,犁鏵插進地里,正在開花的罌粟苗被連根鉤起,埋在泥土裡。白嘉軒跑到眼前,拉住韁繩:「哥呀,你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著犁把兒,一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硬紙示於嘉軒:「哥奉縣令指示前來查禁菸苗。」白嘉軒一下愣住了,蹲在地邊上,雙手抱住頭也說不出話來。朱先生揮一下鞭子吆動黃牛,扶著犁杖在罌粟地里耕翻起來,地邊上已經圍滿了吃驚的人群,遠處還有人正往這邊兒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個來回,對白嘉軒說:「你把那犋犁吆上,進地吧!」白嘉軒從地上站起來,從鹿三手中接過紅馬拉著的犁把兒也進了地。朱先生回頭讚許地點點頭:「兄弟,你還可以。」兩人一先一後,一牛一馬拽著兩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塊罌粟搗毀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塊煙地里去。」

    田間路上和翻耕過的罌粟地里已經聚集來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擠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說:「好!朱先生,好哇!」隨之轉頭呼叫兒子子霖和長工劉謀兒:「回去套牲口吆犁,進地把煙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雙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請受我一拜!」朱先生隨之站起,面對眾人,宣讀縣府二十條禁菸令。最後又當著眾人的面對嘉軒說:「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門樓上那四個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為,頃刻之間震動了白鹿原。十天不過,川原上下正在開花的罌粟全都犁毀。這一威震古原的壯舉不久就隨著先生的一聲長嘆變得毫無生氣。新來的滋水縣令沒有再聘用他,而是把這一肥缺送給了另外一個人。罌粟的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美麗的花兒又在白鹿原開放了,而且再沒有被禁絕。好多年後,即白嘉軒在自己的天字號水地里引種罌粟大獲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國那位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冒險家記者斯諾先生來到離白鹿原不遠的渭河流域古老農業開發區關中,看到了無邊無際五彩繽紛的美麗的罌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記》一書里對這片使美洲人羞談歷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罌粟發出感嘆:

    「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采的絢爛歷史的回憶……在這個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膚色發黑的野蠻的人發展了他們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國農村的民問神話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間傳說。……」

    「在那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陝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生大饑荒,曾有二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於鴉片的種植。當時貪婪的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遇到乾旱的年頭,西北的主要糧食小米、麥子和玉米就會嚴重短缺。」

    罌粟再次占據了這片古原大地,小麥卻變成大片大片的罌粟之間的點綴了。人們早已不屑於再叫罌粟,也不屑於再叫鴉片,這些名字太文雅太繞口了,莊稼人更習慣稱它為大煙或洋菸。大煙是與自己以往的旱菸相對而言,洋菸是與自己本土的土著煙族相對而言。豐富的漢語語言隨著罌粟熱cháo也急驟轉換組合,終於創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們先前把國外輸入的被林爺爺禁止的鴉片稱作洋菸,現在卻把從自家土地上採收,自家鐵鍋里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後簡化為一個簡潔的單音字——「土」。衡量一家農戶財富多寡的標準不再是儲存了多少囤糧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鎮每逢集日,一街兩行擁擠不堪的煙土市場代替了昔日的糧食市場成為全鎮交易的中心。

    結婚一年後,這個小廂房廈屋的士炕上傳出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仙糙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趙氏無微不至的服侍。坐滿了月子,跳下炕來的時候,她容光煥發,挺著兩隻飽滿肥實的辱房,完全是一個動人的少婦了。

    慶賀頭生兒子滿月的儀式隆重又熱烈。所有重要親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許多年已經斷絕往來的親戚也聞訊趕來了。嘉軒殺了一頭豬,滿心歡喜地待承親朋鄉友。他沒有費多少心思就給孩子取下馬駒的辱名,正如他的父親給他取過拴狗的辱名一樣的用意,越是貴重值錢的娃子越取那種醜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當孩子度過多災多禍的幼兒期進入私塾讀書階段,那時才應該費點心思取一個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眾場合使用。嘉軒聽著眾人不斷重複著的恭維新生兒子的套話——再沒有比這些套話叫人心裡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著更加殷勤更加誠摯地遞煙讓茶,對所有的親朋鄉友不分彼此不管親疏不成遠近一律平等對待。

    歡慶的日子雖然熱烈卻畢竟短暫。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實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糙雖然是山里人,卻自幼受到山裡上流家庭嚴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體,並不像一般山里窮家小戶的女子那樣缺規矩少教養。只是山里不種棉花只種麻,割下麻稈漚泡後揭下麻絲挑到山外來,換了山外人的糧食和家織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糙開始不會紡線織布,這是一個重大缺陷,一個不會紡線織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難以承擔主婦的責任的。嘉軒在訂娶頭幾房女人時,媒人首先向他誇獎的總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嚴格,茶飯手藝如何利落精緻,還會拿來紡下的線穗兒和織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賞。臨到娶仙糙時,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考慮能傳宗接代就行了。母親白趙氏明白這個底里,表現得十分通達十分寬厚。一面教授一面示範給她,怎樣把彈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樣把捻子接到錠尖上紡成綾,紡車輪子怎麼轉著紡出的線才粗細均勻而且皮實。紡成的線又怎麼漿了洗了再拉成經線,怎麼過綜上機;上機後手腳怎麼配合,拋梭要快捷而準確;再進一步就是較為複雜的技術,各種顏色的緯線和經線如何交錯搭配,然後就創造出各種條紋花色的格子布來。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兒還耐心盡力。仙糙生來心靈手巧,一學即會,做出的活兒完全不像初試者的那樣粗糙,這使白趙氏十分器重,嘉軒自然十分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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