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整個喪事都按原定的程序進行。七天後,秉德老漢就在祖墳墳地上占據了一個位置,一個新鮮的濕漉漉的黃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墳堆按照長幼排在父親墳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邊不言而喻是留給白趙氏將來仙逝時的安居之地。這件悲涼的喪事總算過去了。屋裡走了父親一個人,屋院裡頓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親一個人在上房裡屋,他一個人在廈屋。長工鹿三一個人在馬號里。如果母親不咳嗽一聲,這個有著三進房屋的四合院裡整個晚上和白天都沒有一絲聲息。這天晚上母親問他打算啥時候娶妻,他說起碼得過了頭周年以後。母親說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裡太孤清了;況且她一個人單是掃屋掃院洗衣拆被做飯都支應不下來,再甭說紡線織布等家務了。他說:「那就過了百日再辦吧。」母親說:「百日也不要等了,『七七』過了就辦。」實際的情況是過了兩月,當麥子收割碾打完畢地淨場光秋田播種之後的又一個僅次於冬閒的夏閒時節里,他娶回來第五房女人──木匠衛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難耐。嘉軒插上了廈屋木門的門閂,轉過身就抹下了長袖布衫和長褲。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對他作揖磕頭,乞求他再不要脫短袖衫和短褲了。他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生來就命苦,在窮苦人家裡的三姑娘就更苦了①。他似乎意識到一點什麼,就追問她是不是聽到什麼閒話了?她說她知道他娶過四房女人,都死了。她還說她聽人說過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東西上頭長著一個有毒汁的倒鉤,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都搗得稀爛,鐵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搗騰。她竟然瑟瑟抖顫著身子哭起來:「俺爸圖了你家的財禮不顧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幾年,我給你端水遞茶洗腳做飯掃地fèng連補綴做牛做馬都不說個怨字,只是你黑間甭拿那個東西嚇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讓我了吧……」嘉軒一下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興味蕩然無存。他早已聽到過這個荒誕的流言卻無法辯解,又著實搞不清別人的與自己的那個東西有什麼區別。他曾經在fèng集趕會時的公用茅廁里佯裝拉屎尿尿偷偷觀察過許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個逑樣又是百逑不一樣,結果反而愈加迷惑。這個木匠衛家的三姑娘可憐兮兮地乞求饒命,不僅沒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傷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跨上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褲,把自己的東西亮給她看,哪有什麼倒鉤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這樣他越氣惱,賭氣扒下她的衣褲。事畢後他問她傷了什麼內臟,卻發現她已閉氣。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她醒來後就躲到炕角縮作一團。他好氣又好笑,親昵她愛撫她給她寬心。無論如何,她的心病無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窩裡發虐疾似的打顫發抖。半年未過,她竟然神情恍惚,變成半瘋半癲,最後一次到澇池洗衣服時犯了病,栽進澇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衛家的三姑娘時,糙了的程度比前邊四位有所好轉,他用楊木板割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邊四個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請樂人,也不能再做更大的鋪排,年輕女人死亡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十分寬厚仁慈了。嘉軒所以要對她稍顯優厚待遇,完全是一種難以述說的心理因素。在這個女人被澇池奇臭難聞的淤泥塗抹得髒污不堪的身子行將就木之前,他心裡開始產生了一種負罪感。結婚那天,他在新房裡揭去她的蓋頭巾的一霎,發現她不獨漂亮而且壯健,紅撲撲的臉膛,黑如烏珠似的兩隻機靈的眼睛,透著強健氣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然有一層薄繭兒,那是木匠出門攬活掙錢,由她和母親操持田間農活的印證。勞動練就的一副強健的體魄終究抵禦不住怪誕流言的襲擊……當他又是一個人躺在廈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揮斥不開她在新婚之夜給他磕頭哀告的情景,總是想到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冰涼的手和冰涼的腿,她肯定從未得到過做愛的歡愉而只領受過恐懼,她竟然無法排除恐懼而終於積聚到崩潰的一步。他現在有點心灰意冷,從田間回來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這個土炕接納過五個姿態各異的女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樣僵硬的屍體。定娶這五個女人花費的糧食棉花騾子和銀元合計起來頂得小半個家當且在其次,關鍵是心緒太壞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聲嘆氣也不難過,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覺得手足輕若紙片,沒有一絲力氣,一股清風就可能把他揚起來拋到隨便一個旮旯里無聲無響,世事已經十分虛渺,與他沒有任何牽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聽見母親叫他吃晚飯他說不餓不想吃了。母親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獨自吃飯,跑進廈屋來開導他。他勸鹿三快去吃飯不要等自己。鹿三在院裡葡萄架下吞食飯食的聲音很響,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上有哪種可口的食物會使人嚼出這樣香甜這樣急切的響聲。
母親拾掇完灶間的事在院子裡扑打身上的塵灰,喊他。嘉軒走進上房裡屋,母親坐在父親在世時常坐的那把簡化了的太師椅上,姿勢頗似父親的坐姿。他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儘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樣子。母親說她準備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們給他再踏摸媳婦。他勸母親暫緩一緩。母親問他為什麼要緩?二十幾歲的年齡了還敢緩!母親說著就上了勁兒:「甭擺出那個陰陽喪氣的架式!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死了五個我準備給你再娶五個。家產花光了值得,比沒兒沒女斷了香火給旁人占去心甘。」嘉軒再沒有說什麼。第五天,母親從舅家歸來,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戶姓胡的小康人家,賭場上擲骰子一夜之間輸光了家當,賭徒們趕到家來,上樓灌淨了囤子裡的糧食拉走了槽頭的犍牛和騾子,用犍牛騾子拉著裝滿糧食的牛車走掉了。女人氣得半死,賭徒羞愧難當,解下褲帶吊到後院的核桃樹上幸被人發現救活。這樣一來答應以女兒許人,聘禮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腦,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價折成銀洋也可以,但必須一次交清。這個數字使嘉軒脊樑發冷,母親卻不動聲色地說她已經答應了人家,下來該由充當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慣常程序去履行手續就是了。嘉軒驚異地發現,母親辦事的幹練和果決實際上已經超過父親,更少一些瞻前顧後的憂慮,表現出認定一條路只顧往前走而不左顧右盼的專注和果斷。這樣,趕在父親的頭周年忌祀到來之前一個月,正當桃花三月的宜人季節,第六個媳婦在嗚哇嗚哇的嗩吶喇叭的歡悅的喜慶曲調里走進門樓來了。
第六個女人胡氏被揭開蓋頭紅帕的時候,嘉軒不禁一震,擁進新房來看熱鬧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齊被震得啞了嘻嘻哈哈的哄鬧。這個女人使人立即會聯想到傳說中的美女,或者是戲台上的貴婦人嬌女子。當嘉軒從新房擠出來到擺滿坐椅飯桌的庭院裡的時候,有人就開始喊胡風蓮了,那就是秦腔戲《游龜山》里一位美貌無雙的漁女,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晚上,當他和她坐在一個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時光里,她的光彩和艷麗一下子蕩滌淨盡前頭五個女人潛留給他的晦暗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級聘禮。然後同衾共枕。他很快發現事情並不美妙。他撫摸她摟抱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她都溫順地領受了,當他的手試圖拉開她的短褲的系帶時她跳了起來,從枕頭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執在手中。那剪刀顯然經過用心的打磨,鋒利的刀刃在蠟燭的紅光里閃出一道道血花。她跪在炕上,裸著兩隻翹翹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對準他說:「你要是敢扯開我的褲帶,我就把你的那個東西剪掉。」
他妥協了讓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覺得有這樣一個女人陪睡在身邊該當滿足了,卻又止不住夜夜遺憾。他甚至開始真的懷疑自己那個東西裡頭流出的貨是否有毒,偷偷把那貨抖落到豬食里觀察豬吃了以後的動靜,共計三次,豬的活動毫無異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說給冷先生。冷先生聽了就笑了,說他早就聽到閒人們說的這個閒話了,純屬子虛烏有無稽之談。在他行醫的二十多年裡經見過有精無精死精水精的男人,還沒見過一個生有倒鉤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畢說:「兄弟!乾脆來個將錯就錯將計就計吧!」說吧鋪紙捉筆蘸墨,開下一劑滋陰壯陽溫補的藥方,一次取了七服,並囑連服百日。嘉軒拎著一捆藥包回家交給胡氏,說這藥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勝,每日早晚煎熬,看著男人飲下。這一晚她偎在男人的懷裡動情地說:「你就忍著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樣你要咋樣就咋樣,我一點為難你的壞心都沒有。」嘉軒大為歡心,喝那苦咧咧的藥汁如同喝著蜂蜜。百日盡頭,嘉軒經過藥物補綴,容光煥發,胡氏解除了心頭忌諱也就扯去了褲帶,倆人一樣熱烈一樣貪婪一樣不覺滿足也不感睏乏,直到把兩頁炕面的土坯弄塌,倆人又嘻嘻笑著挪一個地窩兒。
胡氏放開腰禁後的狂熱持續了整整三個通宵,倆人都累壞了。第四天夜裡再也折騰不起,相依相偎著進入睡夢。酣睡里一聲尖叫把嘉軒驚嚇得不知所措,清醒後發覺胡氏緊緊纏抱著自己,渾身抖索如同篩糠,大氣也不敢出。他急忙點著油燈,看見胡氏的眼睛裡滿是狐疑驚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問她怎麼了,她嘴裡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有鬼!」說罷把頭埋進被窩,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軒。嘉軒聽罷,頓覺頭皮發麻後脊發冷,渾身暴起一層冷森森的雞皮疙瘩。他問:「鬼在哪達?」胡氏顫著聲說:「我不敢說,越說越害怕。」嘉軒掙脫開胡氏的手,勾上褲子光著上身赤著腳跑出廈屋爬上樓去挖來半升豌豆,一把連著一把摔打下來,從頂棚打到牆角,從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響聲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灑滿了綠瑩瑩的豌豆粒兒。小時候父親就這樣驅鬼為他壓驚。經過這一番折騰,胡氏真的緩過氣來,眼裡有了活色,抱住他嗚嗚嗚哭了起來,身子不再抖顫了。他抱著她坐到天明,她才敢於開口說出昨晚夢見的鬼怪。她說她看見他前房的五個女人了。那五個女人掐她擰她摳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爭著拉他去睡覺。令嘉軒大惑不解的是,胡氏並沒有見過死掉的任何一個女人,而她說出的那五個死者的相貌特徵一個一個都與真人相吻合!嘉軒說給母親,母親當即說:「今黑就去請法官,把狗日的一個一個都捉了。」
法官隱名瞞姓,人稱一撮毛,左腮下一顆神秘的黑痣上綴下尺把長的一撮毛。嘉軒訴說了鬧鬼的經過。法官只問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說自己隨後就到。嘉軒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轎神速如風,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來。法官果然隨後就到了,剛到門口就把一隻羅網拋到門樓上,乃天羅地網。法官進得屋來,頭纏紅帕腰系紅帶腳登紅鞋,撲上樓去又鑽到腳地。胡氏嚇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後從二門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個用紅布蒙口紮緊了脖頸的瓷罐呈到燈下,那蒙口的紅布不斷彈動,像是有老鼠往外衝撞。法官吩咐說:「給鍋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乾!」鹿三和嘉軒倆人輪換拉扯風箱,鍋開水滾後,一股臭氣溢出來令人作嘔,嘉軒先吐了,鹿三接著也吐了,吐了之後再燒,直到把那半鍋水燒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償錢提了瓷罐收了天羅地網又坐鬼抬轎回嶺上去了。此後果真不再鬧鬼。胡氏的精神卻再也沒能恢復過來,日見沉鬱日見寡歡日見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幾十服中藥也不見起色,直至流產下來一堆血肉,竟然臥炕不起,不久就氣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