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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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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50歲才捅破了一層紙,文學僅僅只是一種個人興趣。

    為什麼讀了頭一本小說就無法抑制,就產生了一種想把中學圖書館的小說都挨個讀一遍的強烈欲望,現在想來就只能歸於興趣。人的興趣是多種多樣的,興趣在小小年紀就呈現出來,有的喜歡畫畫,有的精於算計,有的敏於樂感,有的巧於魔術變幻……文學只是人群中千奇百怪的興趣中的一種。

    首先是閱讀直接誘發起我對文學的興趣。上初中時我閱讀的頭一本小說是《三里灣》,這也是我平生閱讀的第一本小說。趙樹理對我來說是陌生的,而三里灣的農民和農村生活對我來說卻是熟識不過的。這本書把我有關農村的生活記憶復活了,也使我第一次驗證了自己關於鄉村關於農民的印象和體驗,如同看到自己和熟識的鄉鄰舊時生活的照片。這種復活和驗證在幼稚心靈引起的驚訝、欣喜和激動是帶有本能性的。我隨之便把趙樹理已經出版的小說全部借來閱讀了,這時候的趙樹理在我心中已經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了;我人生歷程中所發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這時候,他就是趙樹理。

    也就在閱讀趙樹理小說的濃厚興趣里,我寫下了生平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是在初中二年級的一次自選作文課上寫下的。記得老師給我了前所未有的大篇幅的評語,得分為5﹢……我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閱讀《三里灣》和這篇小說的寫作開始的。時光已經流逝了整整40年。40年前寫作那篇小說時的我,根本不會想到也無法料知今天的我的這一番模樣。平靜說來,那篇小說本不是當作小說寫的,更不是為了出版為了發表為了掙稿費為了什麼什麼,僅僅只是為了完成一次語文老師布置的自擬選題的作文……當我今天編選這一套三卷本的小說選集的時候,無法湮滅的記憶很自然地又活躍起來,真是感慨系之。

    興趣不衰,熱愛之情便不泯。於是就想通了那些被文學這個魔鬼纏住的人之所以被監禁被流放被剃陰陽頭被踢屁股歷經九死而不改不悔的全部緣由。面對在我之先的上兩代經歷過陰陽兩界巨大痛苦的作家,我從來不敢把自己追求文學所招致的小小災難當作災難,更不敢把它當作某種資本去爭取文學以外的價值。所有對文學情有獨鐘的人都經歷了那個過程,一個不可跨越無計逃遁的火與冰的過程,災難和痛苦只分深淺或者說輕重,而不是有無。完全得意於那個過程的人是另一種形態或另一種意義上的作家。我在40年的文學歷程中的災難屬於輕的一類,痛苦也屬於淺的一類,但畢竟都一一經歷了,於是我就有了屬於自己的最真切也最牢靠的關於生命和藝術的體驗。我常想,那些剛剛走出牢門結束了流放的作家,之所以還能攤開稿紙擰開鋼筆,恐怕不是為了出名為了發財抑或為了什麼什麼吧?我想只是興趣。

    興趣是會轉移的,不是所有人都會受一種興趣的支配而在文學這條路上從天明走到天黑。如果他對文學的興趣轉移了,可能轉移到製造飛彈保衛疆域,也可能轉移到耍猴變魔術玩雜技博取觀眾的喝彩去了。興趣轉移是人類的正常作為,許多人的興趣從文學轉移到其它領域,而且做出了卓越的創造;也有許多人的興趣從另一事業轉移到文學上來,同樣寫出了輝煌篇章。從這個最簡單的本質意義上說,關於文人下海的討論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文學是個魔鬼。然而能使人歷經九死不悔不改初衷而痴情矢志終生,她確實又是一個美麗而又神聖的魔鬼。

    2

    到50歲時還捅破了一層紙,創作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體驗的展示。

    體驗包括生命體驗和藝術體驗而形成的一種獨特體驗。千姿百態的文學作品是由作家那種獨特體驗的巨大差異決定的。出於對創作這項勞動的如此理解,我覺得作家之間和作品之間只能互相寬容百花齊放,因為誰也改變不了誰的那種獨特體驗,誰也代替不了誰的那種獨特體驗。紅花沒有必要嘲諷白花,黃花也無必要笑傲紫花,家花更代替不了野花,洋花卑視土花並不能以此顯示葬貴。所有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家花野花洋花土花,應該不斷完善自身以期更加完美,應該互相鼓勵以求更加擴大差異,才會百花齊放爭奇鬥豔萬姿紛呈;要麼互相雜交取優汰劣生出一種或幾種土洋結合家野合璧的雜種新種,可能不失為一種創造。

    總之,不要互相敵視互相撕咬互相消滅,作家畢竟又不是某一種花,他的那個獨特體驗是消滅不了的;任何一種花的生存,應該靠自身的姿色,也僅僅只能依賴自己的姿色去生存;作家是用作品和這個世界對話的,企望依靠非花(即非文學的因素)去達到花(即文學)的目的,肯定說是不可能的,文學史上無論在中國和外國在這方面都沒有得手的先例;應該消滅的不是任何一種花,而只能是罌粟毒株。

    生命體臉由生活體驗發展過來。生活體驗脫不出體驗生活的基本內涵。生活體驗或體驗生活對於任何藝術流派藝術興趣的作家都是不可或缺的。普遍的通常的規律,作家總是經由生活體驗進入到生命體驗的,然而並不是所有作家都能由生活體驗進入生命體驗,甚至可以說進入生命體驗的只是一個少數;即使進入了生命體驗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屬於生命體驗的作品,這是我通過閱讀所看到的中外文壇上的一個基本的現狀。

    出於對創作的這樣的理解,新時期以來我基本沒有參與文壇的種種爭論,也不想把自己歸結於某一種新cháo「主義」的旗幟下。因為在我看來,任何一種流派任何一個「主義」的產生,都是作家的獨特體驗孕育的結果,不是硬學的,硬學是學不來的,模仿的結果只能是畫虎類貓。但藝術畢竟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影響,可以用一種流派的長處彌補別一種「主義」的短處,可以加深擴展自己對藝術的體驗。

    新時期中國當代文學的全面復興,我是經歷了一個全過程,這套選集裡的長、中、短篇小說全部選自我從1978年截止到1992年初的作品。我在編選時已經驚訝起初幾年的一些短篇的單薄和藝木上的拘謹,再顯明不過地展示出我藝術探索的筆跡。無需掩丑更不要尷尬,那是一個真實的探索過程,如同不必為自己曾經穿過開檔褲而尷尬一樣。《白鹿原》出版後,我基本沒有再寫小說。我想讀書,我想通過廣泛的閱讀進一步體驗藝術。我不追求等身著作,只要在有生之年能寫出一本兩本聊以自慰死後可以墊棺做枕的書,就算我的興趣得到了報償。

    生命體驗是可以信賴的。它不是聽命於旁人的指示也不是按某本教科書去闡釋生活,而是以自已的心靈和生命所體驗到的人類生命的偉太和生命的齷齪,生命的痛苦和生命的歡樂,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脆弱,生命的崇高和生命的卑鄙等等難以用準確的理性語言來概括而只一適宜於用小說來表達來展示的那種自以為是獨特的感覺。

    3

    剛剛交上知天命的50歲時,寫完了《白鹿原》。寫完這部長篇,關於文學和創作的兩層紙才捅透打破了,也發覺自己完全固執於獨特體驗的己見了。

    許是因了這部長篇的連鎖反應,在此之前的中篇和短篇也不斷地被出版社組裝出版,印數之大僅僅在此前兩年是作夢都不敢想的。很簡單,讀者恐怕也是出於我當初讀《三里灣》之後的那種心理,便想讀我的其它小說,這很正常。我當然很高興,讀者多了,作家與讀者交流溝通的渠道也就拓寬了,這是任何形態的藝術創造的本意。藝術創造就是為了溝通,小說不過是作家的雙重體驗和讀者溝通的媒體。文學作品溝通古人和當代人,溝通不同膚色不同語系的東方人和西方人,溝通心靈。一部作品能夠廣泛地完成那個溝通,作家創造的全部目的就算實現,再無須多說一句話,只任人去說。

    長篇《白鹿原》從發表到現在接近兩年,我收到過數以千計的讀者來信,許多信讀罷常常使我陷入沉默無言只想喝酒。「我想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著還能看到我的信麼?」這是石家莊一位醫生或護士寫來的信中的一句話。我想借著這套選集出版作序的機緣,向這位讀者和所有關心關注我的朋友致以真誠的謝意,我活得依然沉靜如初,也還基本健康。

    當然,我更應該告訴讀者朋友,這套小說選集包括了1992年以前的主要作品,小說領域裡的長、中、短的形式都算實踐過了。明天,我肯定還要展示我的新的體驗,絕不會重複自己;重複別人是悲哀,重複自己更為悲哀,重複的直接後果是藝術創造的葵縮。

    創造著是心地踏實的。

    1995.3.8. 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

    娶頭房媳婦時他剛剛過十六歲生日。那是西原上鞏家村大戶鞏增榮的頭生女,比他大兩歲。他在完全無知慌亂中度過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遠羞於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傻樣,而自己卻永生難以忘記。一年後,這個女人死於難產。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龐家村殷實人家龐修瑞的奶乾女兒。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兩歲,模樣俊秀眼睛忽靈兒。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麼回事,而他此時已諳熟男女之間所有的隱秘。他看著她的羞怯慌亂而想到自己第一次的傻樣反倒覺得更富刺激。當他哄唆著把躲躲閃閃而又不敢違坳他的小媳婦裹入身下的時候,他聽到了她的不是歡樂而是痛苦的一聲哭叫。當他疲憊地歇息下來,才發覺肩膀內側疼痛鑽心,她把他咬爛了。他撫傷惜痛的時候,心裡就cháo起了對這個嬌慣得有點任性的奶乾女兒的惱火。正欲發作,她卻扳過他的肩膀暗示他再來一次。一當經過男女間的第一次交歡,她就變得沒有節制的任性。這個女人從下轎頂著紅綢蓋巾進入白家門樓到躺進一具薄板棺材抬出這個門樓,時間尚不足一年,是害癆病死的。

    第三個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戶同樣殷實人家的頭生女兒,十六歲的身體發育得像二十歲的女人一樣豐滿成熟,豐腴的肩膀和渾圓的臀部,又有一對大奶子。她要麼是早熟,要麼是婚前有過男女間的知識,一鑽進被窩就把他緊緊摟住,雙臂上顯示著急迫與貪婪,把豐滿鼓脹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貼緊他的胸脯。

    當他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嗷嗷直叫,卻不是痛苦而是沉迷。這個像一團絨球的女人在他懷裡纏磨過一年就瘦成了一根乾枯的包穀稈子,最後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沒搞清是什麼病症。

    第四個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對這個女人他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記憶。她似乎對他的所有作為毫無反應。他要來她絕不推拒,他不要時她從不粘他。她從早到晚只是做她應該做的事而幾乎不說一句話。她死的時候,他不在家,到鎮上去了。回來時看見她的嘴死死咬著被角兒,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乾涸,炕邊和炕席上凝結著發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摳的痕跡。說是午後突然肚子疼,父親找他不在就去鎮上請來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斷為羊毛疔,扎針放血時血已變成黑色的稠汁放不出來。她死得十分痛苦,渾身扭蜷成一隻干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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