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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文革」鬧到偏僻的姚店村的時候,鄉村小學的娃娃在先生帶領下,首先挖掉了善民老漢的土地堂,廈屋北山牆的牆壁上就留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洞上面留下一行黑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灶君被煙燻火烤變得黑蒼蒼的面目也被撕掉燒了。
近二年間,政策松活了,好些村子把毀掉的大寺小廟都修復起來了,善民老漢就在廈屋北山牆上又修復了土地堂,用青磚水泥砌成,倒排場了,一位捏麵人的老藝人給他塑了土地神,他掏了五十塊錢,心甘情願。灶君的紙像也買到了。
善民老漢而今活得最滋潤了。大兒子早已分家另過,在村子西頭的新莊基上蓋起一幢新屋,已經娶下孫子媳婦了,兒子和孫子常幫他犁地收割,倒也孝順。二兒子從部隊復員回西安,兩口子都是吃公糧的人,年下節下回姚店看望老漢,一兜一袋儘是好吃好喝的東西。善民老漢和老伴農閒無事,清閒過余,反倒乏味,就養下一群兔子,剪兔毛賣給收購站,倒也不少收入。他的閒置的廈屋裡,擺著一排排木格兔籠,多是長毛白兔,也有紅兔和青紫蘭兔,他只剪毛而不食肉,認為食肉是造孳。姚店人除了叫他善民老漢之外,又叫他兔老漢,也有叫善兔老漢的,村長給鄉政府匯報的登記表上,卻命名他為養兔專業戶。
善老漢也罷,兔老漢也罷,養兔專業戶也罷,善民老漢不管這些稱呼里包含著幾分真誠又幾分嘲笑,依然照例是每月初一敬奉灶君和土地爺一爐紫香。在他看來,賊娃子丟在街門木門檻上的布兜兒,那其實是土地爺給拽斷的。
誰說神不靈?神無時無處不在!神無時不在保護善良百姓,無處不在懲罰惡人好徒!
「你看,咱們都睡得死死的,土地爺給咱放哨著哩!」善民老漢得意地說,「土地爺看著賊娃子偷兔哩,把我給搖醒來。土地爺看賊娃子背著兔子跑了,就把狗日的錢布兜給拽斷了……你看靈不靈?」
「靈!」老伴說,「賊娃子偷了二十幾個兔,賣不上一百塊,倒丟了五百元。老頭子,我怕那伙賊不甘心……」
「甘心也罷,不甘心也罷,咱都不能拿這五百塊錢。咋說哩?不是咱的錢嘛!」善民老漢說,「咱掙一個,花一個,掙倆,花倆,即使掙不下一毛錢,也不能收下不義之財。」
「你剛才說,這是土地爺給咱從賊娃子手裡奪回來的嘛!」老伴說,「既是爺給的……」
「土地爺給的也不能拿。你忘了?灶君把一切都看得清白,要是匯報到天宮,咋了?」善民老漢說,「我想,那些賊娃子,大概是窮急了。看看要過年了。沒錢辦年貨,猴急了,就想偷人,饑寒生盜賊嘛!咱還是把這布兜跟錢……還給主家。」
「還給誰呢?主家是誰?那些賊娃子還敢來取布兜兒?」老伴提出一串串疑問。
善民老漢一時也回答不了,沒有開口,在想著萬全之策。
「要不,交給鄉政府去,或是交給派出所。」老伴說,「讓鄉政府或派出所……」
「不行不行不行。」善民老漢打斷老伴的話,「賊娃子躲派出所,跟老鼠躲貓一樣,怎敢到鄉政府、派出所領布兜?那不自投羅網!」
「那……咋辦?」老伴說,「交又不能交,擱又不能擱,這五百塊錢倒該咋著辦?」
「我看哪!那賊娃子既能偷兔,必是捨不得丟下的票子,十有八九要來取。他來了,說幾句好話,認個錯,咱把錢跟布兜還給他不就完了!」
老伴點點頭。
善民老漢照例去撫弄他的兔。老兩口很坦然,也很從容,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善民老漢正睡得沉,正在做著好夢,就覺著一個人一手掐著他的喉嚨,一手捉著明晃晃的刀子,那人的臉上全用黑墨塗得一臉模糊,一條黑布蒙住了鼻子和臉頰,只留一對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珠子在外頭。他想說話,喉嚨被掐著,舌頭轉不動了。
那人把一塊爛布塞進他的嘴裡,鬆開了手,一把把他從被窩裡拽起來。善民老漢一看,老伴的嘴也被一隻臭襪子塞住了,被另一個人拽起來,那人也是把臉塗得一塌模糊,只留兩隻牛眼在外頭。老漢再一轉臉,就看見腳邊的桌子旁邊還坐著兩個同樣打扮的人,手裡玩著刀子,嘴角咂著菸捲。
「拽下來!」坐在桌子正中的那人命令,他大概是這一夥惡鬼的頭兒,「把這兩個老熊拽到地上來!」
善民老漢被那小子一把拽下炕來,幾乎栽了一跤。他從不習慣穿內褲睡覺,光溜溜赤條條被拽到腳地上,連忙用雙手捂住下身。他一看,老伴也被赤裸著拽下來,和他站在一排,老伴羞得蹲下身去,又被拽起來。
「聽著:誰要是敢把嘴裡的東西掏出來,就挨一刀!」那頭兒把手裡的刀子拋起來,電燈下寒光閃閃,落下來又接在手裡,命令說,「你倆老熊聽著:學著兔子蹦吧!讓哥兒們開開心,你不是兔老漢嗎?就學兔子蹦吧!」
那個一直廝守著他的傢伙一把把他按倒在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逼他學兔子蹦跳……
善民老漢凍得渾身像篩糠一般抖,簡直支撐不住了。老伴已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他在腳地上來來回回爬行的時候,早已猜斷出來,這四個傢伙肯定是偷兔子而丟了錢兜的惡鬼,「二返長安」來了。
「你老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那頭兒撇聲窩腔地問,「你說,明白了嗎?」
善民老漢早已苦不堪言,實際上也不能言,嘴被堵著。他心裡罵,我早把錢照原樣裝在兜里,只等著你們來拿,早知如此,該是交給派出所才好,或者塞到灶堂里燒了。他實在想不到,這些賊會採取這樣的手段來討錢,委實跟土匪一樣暗偷強掠。他只好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他們的意圖。
「明白了好!」頭兒說,「既然你明白了哥兒們今日黑來做啥,你就自己拿出來,甭勞哥兒們翻箱搗櫃。讓他站起來。」
善民老漢站起來,從炕頭的木箱裡一把拽出布兜兒。那頭兒一伸手就搶過去,掏出那一厚扎票子,自言自語說:「倒是沒動!」
善民老漢心裡不屑地說,我可不吃昧心食。
那頭兒朝另外三個蒙面人努努嘴,其中一個把刀子拔出來,逼著善民老漢和老伴蹲在地上,那刀子尖就頂著他的後心。另兩個傢伙已經跳上炕,那張千把元的存摺和三百多元的現金自然不能倖免。老漢動也不敢動,只怕那刀尖刺進肉里去。一千多塊錢雖然可惜,而他和老伴的性命怎麼也不能丟在這伙強盜手下。他悄悄捏住老伴的手腕,怕她一時沉不住氣而跳起來護錢,事情完全就糟了。
那頭兒再努努嘴,另三個蒙面人就動手把善民老漢和老伴的手腳捆起來,扔到炕上,用被子蓋住,然後走了。
「拜拜!」一個說。
腳步聲響到前院去了,消失了。
老漢把嘴在炕沿上搓擦,終於弄掉了毛巾,又用牙齒撕開了手腕上的繩子,再解開腳腕上的繩索,拉亮電燈,給老伴拔了嘴裡的爛布襪子,解開手腳,老伴幾乎被折騰得半死了。
他摟住老伴,「嗚」地一聲哭了。
深更半夜的哭聲,驚動四鄰,鄰家的男人女人聞聲趕來,驚恐地聽著善民老漢的敘說。本族的侄兒姚天喜氣得臉色鐵青,直抱怨堂伯太糊塗,你昨日一整天為啥不吭一聲?人家前天晚上偷了兔,丟了錢,你倒好心腸等人家來取!天下哪有這樣愚昧的善人!你昨日要是透一點風,我們幾個小伙子就有了防備,非把狗日砸成肉……發了一通牢騷,就騎上車子出了門,奔派出所報案去了。
侄兒領著派出所的兩位年輕警官到來時,天已微明。兩位警官詳細詢問了經過,又拍了照片,又撿拾了幾個蒙面人丟在地上的煙巴子,又帶走了捆綁善民老漢和老伴的塑料紙繩兒,就告別了。
臨走時,一位警官說:「大伯,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賊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著賊來取他們丟下的錢!還怕賊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給我們。真是不可思議!像你老兒這樣的善人……我還沒見過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邊搖著頭笑。
二兒子接到族裡弟弟天喜打去的電話,早飯時間就急急忙忙從城裡趕回鄉下來,問清了遭竊的經過,也數落起父母來:「太糊塗了!糊塗的叫人無法理解!簡直成了天方夜譚!而今社會發展到啥樣的地步了,你還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惡……真是糊塗透頂!」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來向他報信,賊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還不見音訊。老漢越等越煩,等不住了,也煩得躺不住了,一骨轆爬起來,一把撕了灶君的像,塞到灶堂里,又奔出裡屋,撈起雙刺钁頭,把土地爺的坐像一钁頭就挖了出來。他在嘟嘟嗓囔地罵:「你這個廢物!惡人糟踐我老漢的時光,你做球去了!我給你燒了一輩子香,你……」
善民老漢瞪著血絲斑駁的眼珠,掄著钁頭,甩開老伴拉扯的手,捶砸著倒在地上的土地爺的泥坯身軀,口裡罵著:「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盡吃虧!我也做惡呀!我也學歪人的樣兒呀!哪怕死了下地獄,活著再甭受惡氣!」
老漢把土地爺砸得粉碎,扔了钁頭,又奔進廈屋,從兔籠里抓出兩隻長毛白兔,走到院庭里,往磚石台階上猛磕兩下,活蹦亂跳的兔子頓時耷拉下腦袋,在地上蹬著後腿。
老伴驚慌地喊:「你瘋了?」
老漢強硬地答:「我沒瘋!」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漢動手剝皮,雙手已染得鮮血淋淋,「咱不能當兔子,當兔子太軟綿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人都怕狼,我也學狼呀!」
「瘋了瘋了!」老伴又氣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瘋了!」
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一位警官走進屋來,笑說:「姚大叔,聽人說,你養兔不吃兔,也不殺生,今日倒開殺戒了!」
善民老漢頭一甩:「我學手哩!」
警官要他上車,到派出所去一趟,卻不說做什麼。善民老漢洗了洗手,就上車走了。
走進一間房子,警官打著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可以抽菸,也可以喝茶,只是不要說話,說是讓他等一等,所長一會兒要和他說話,現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菸袋來,一邊吸菸,一邊打量這間房子。房子很小,用一道黃布隔成兩半,可以看見那一半的葦席頂棚。稍坐一陣兒,就見那邊房子有人在說話,他聽得十分真切。
「你說一遍,你倆老熊學兔子蹦吧!讓哥兒們開開心!」
「你倆老熊學兔子蹦吧!讓哥兒們……」
善民老漢還沒聽完,腦子裡「嗡」地一響,呼地蹦了起來,手裡攥著菸袋,罵了一句:「好個狗日的!」就一把拉開黃布帳子,奔到房子那邊。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個小伙站在房子中間。善民老漢走到小伙面前,死死盯著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個發號施令讓他光屁股學兔子蹦的傢伙!他一巴掌扇過去,那小子打個趔趄,又站直了。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問:「大叔,口音聽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