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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我將認真地對自己講求一下「心理衛生」。基於如上認識,我現在首先向你做真誠的懺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說教,而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從懊悔中獲得解脫。我也想向與一切被我傷害過的人懺悔。既然我明白了這場悲劇的實質,同時也就覺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覺得沒有必要使你我在心裡互相憎恨,因為這些東西,本不屬於我們應該有的東西。
致以
敬禮
唐生法
1979.5.20.
關書記讀完這封長信,抬起頭來。窗外是一排白楊,枝葉綠郁蔥蘢,在溫柔的陽光和微風裡舞擺。他的眼光有點呆滯,一下子難以從這封信的震撼里清醒過來。他點燃一支煙,在屋子裡踱起步來。
他踱著步,漸漸加快,腦子裡開始煩躁不安。他猛然剎住腳,拉開門,吼叫起通訊員小馬來,過大的聲音在公社院子裡迴蕩。
小馬聞聲奔來,機靈的眼睛瞅著公社的最高領導者的臉色,有點驚慌。他對小馬吩咐說,立即給公社派駐到所有村莊的幹部打電話,緊急通知,讓他們今晚回公社機關來,匯報各個村莊糾正「四清」運動「冤假錯」案的進度和狀況。小馬不敢表示出任何異議,轉過身就走,鑽進電話房裡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給他的長信向全體公社幹部讀一讀呢?這封信對加快複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進度不無推動力吧?當然,拿出這封信來公之於眾……這需要勇氣!
關志雄轉過身,一拳砸在那信紙上,自言自語吼道:
「奶奶個熊!老子豁出去了!」
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會期間,我與關志雄的一次相遇。我過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過折騰,並不在意,因為幾乎所有大小領導幹部都受過類似的折騰,只是程度上的差別,並無倖免者。今天晚上,他卻向我道出了這一段「地窖」里的奇特經歷,使我難以忘記。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見不得人的事都告訴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裡很憋,我說給你,你罵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裡松泛了一些。你們作家可以把自己心裡的事兒變個法兒寫出去,我沒這個本事。你覺得我的這段經歷有意思的話,你可以寫小說,只是……甭胡球編!現時有些小說、電影編得太虛了!」
這就給我日後的小說定下了調子。當我今天打算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少了顧慮,文學園地早已出現了一種類似於小說也類似於報告文學的新形式,叫做報告小說或紀實小說。不過我覺得我的《地窖》還是小說,不僅僅是因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隨意改換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關志雄。
那一晚,我們在一塊多喝了幾杯,關志雄臉膛泛紅,眼珠熠熠生輝,興奮難抑。我問他後來還見過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沒有?他笑著說:「見過一次,是她和唐生法開著汽車把我請去的。他媽的,唐生法這小子有文化知識,又有在公社農具廠當廠長時拉下的熟人『關係』,在東唐村開辦了個小加工廠,掙了大錢。他和女人開著大卡車到縣上來把我拉去,備下家宴,把他父親也請過來。」
「那傢伙真不得了,掙下幾十萬了。他給東唐村小學捐獻了一座二層教學樓,又給東唐村修建了自來水塔。他說……他做這些事是要講一講『心理衛生』……」
「我在他家裡,再也找不到那個地窖了。他們蓋下了小洋樓,廈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實了。我竟有點惆悵。」
「那玉芹也容光煥發,發胖了,還燙了發,是那個小加工廠的會計,走起路來腳下叮咚響。進門時一見面,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頸。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細,還對著我開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見人還臉紅哩!』……」
我不禁暢懷大笑。
關志雄卻沒有笑,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這座十層樓的賓館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頂,燈光大都熄滅,臨街公路上的路燈放出一種紫色的柔光。這座飯店的多數窗戶也都黑下來,夜正深沉。
關志雄站在窗前,抽著煙。他現在是河口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對著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長時間。
後來,我們就睡覺了。 善民老漢一覺醒來,伸手到火炕下邊的小凳上去摸瓦盆。此刻,不用看鐘表,準是午夜子時。他尿完尿,小心翼翼地把瓦盆放回到凳上,又溜進熱呼呼的被窩裡。西北風在屋脊上劃出令人心寒的嘶鳴,電線也嗚嗚嗚響,正三九隆冬季節。老漢愈貪戀那熱烘烘的電熱褥,伸手到枕頭邊又摸來菸袋,裝上一袋旱菸,黑暗裡劃著名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簡直覺得自個兒就是神仙皇帝了。兒娶了,女嫁了,老漢再沒有操心勞神的大事了。有糧吃,有錢花,老漢再不為日月生計發忙迫費熬煎了,可不就是神仙皇帝過的日子!抽完這鍋旱菸,過足了菸癮,後半夜會睡得更舒服。
這當兒,老漢似乎聽到前院廈屋的門輕輕響了一聲,是木門被碰撞的聲響。他抬腦袋,細一聽,似乎有極輕的腳步聲。他丟下菸袋,再一聽,好像聽見兔子的蹄腿胡亂蹬踏的聲音。他心裡當即斷定,賊娃子偷兔哩!他一腳蹬過去,把老伴蹬醒來,壓低聲兒告訴她,有賊!他已穿好棉襖棉褲,溜下火炕,勾上棉窩窩,隨手從門背後摸起劈柴的斧頭,「咣當」一聲拉開門栓,蹦到門外。
善民老漢提著斧頭蹦出門來,立即聽到前院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他大喝一聲:「好個狗日賊娃子!」一聲吆喝之後,那院裡的腳步聲更加慌急雜亂,跑起來了,夾雜著自行車鏈條的響聲,那響聲瞬即消失到大門外去了。
老伴也穿戴整齊,拉亮電燈,走出門來,站在他的旁邊問:「賊娃子呢?」
善民老漢答:「跑球子咧!」
老伴問:「你不攆賊,站在門口做啥?」
善民老漢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攆賊,更不要說抓住賊娃子了。他笑笑說:「嚇得賊娃子跑了算了,我個老漢還能攆上?」
老伴譏笑說:「虧你手裡還提把斧頭!」
善民老漢聽罷,把斧頭扔在牆腳下,不再理會老伴的譏笑,走到前院去,屋裡養著百餘只兔子哩!
廈屋敞開著。老漢拉亮電燈,就看見一排排木條釘成的兔籠上的小木門打開了,幾隻長毛白兔在地上驚恐地跳彈,有兩隻大約被捏死了,扔在兔籠下,身上還有熱氣。老漢一數,整整差了二十五隻,就在心裡罵,狗日的賊娃子,簡直成了土匪了!偷錢偷馬達割電線,居然連兔子也偷!他罵著,把死掉的兩隻兔子撫弄一番,看看再無法挽救(那毛皮的熱氣越來越少),就哀嘆一聲丟到門外的台階上。他把兔籠一一關好,又返身出來,鎖了屋的門,聽見老伴在街門口呼叫他。
他緊走幾步,趕到大門口,老伴指著木門檻,似乎那兒有個不祥的死蛇。借著蒙蒙的星光,善民老漢看見,那木門檻上丟著一隻小小的布兜兒。他順手拾起來,看見布兜的兩根系帶兒全斷了。他斷定,一定是賊逃出門時,大門的栓子掛住了布兜的系帶,拽斷了,掉在木門檻上了。他一把抓起布兜兒,回到上房裡屋,在明亮的電燈下,善民老漢把手塞進布兜兒,一把掏出一摞硬硬的東西來,眼睛就瞪起來了,老天爺,竟然是一厚扎人民幣!老伴數一數,是五百元。
老伴說:「你丟的那二十三個兔,連帶捏死的那兩個,總共二十五個,能賣多少錢?總也賣不下這五百塊吧?這下好!老天爺有眼,神靈有眼,總不會虧待善人,總不寬容惡鬼!」
善民老漢咂著旱菸袋,沒有說話,瞅著那一厚扎人民幣,扭過頭來,又瞅著案板上方的牆壁。
案板上方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灶王爺的神像。那灶王爺在人間所司的差使,就是監督黎民百姓鍋前炕頭的一言一行,是否違犯天紀,每到農曆年盡,回天宮匯報一次。黎民百姓對灶王爺真是怯畏異常,就在神像兩邊貼一幅對聯: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善民老漢篤信灶王爺,從來不在灶君面前說出任何貪心貪慾謀計他人的話來。
他腦子裡籌思:這五百塊錢怎麼辦?這不是在大路上拾下的,是賊娃子丟下的,賊娃子丟下的錢敢拿嗎?
一早起來,善民老漢洗罷手臉,就劃著名火柴,點燃了三根紫香,又點燃了一對蠟燭,供奉在灶王爺的像前,打躬作揖,跪拜在灶君面前了。他很虔誠地仰起頭,盯著灶君的面孔,嘴裡嘟嘟囔囔,向灶君明心,你老看得清白,惡人偷了我的兔,把錢兜丟在我屋裡了。我可沒有見錢黑心,沒有財迷心竅,我等那丟錢的人來取,五百塊一紮子整整齊齊照原樣放著。你把事情的過場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俺老伴都沒貪財的心思……他想叮囑灶君,年底回天宮去的時候,你可甭胡亂匯報我呀!
沒有親眼見過善民老漢敬奉灶君的人,一定不相信如今世上尚有這等迂腐的百姓,可姚店村的人都相信,因為他們看見過。
姚店村的姚善民老漢,信了大半輩子神了。他敬奉的神,一是灶君,二是土地爺,全是神幻世界裡的末等芝麻官。他年輕時,也不信神,他爸卻是一切神靈的忠誠信徒,進廟就跪拜,見神就上香,每月初一敬奉灶王爺和土地爺的一拄紫香是斷然不能馬虎的。善民老漢當時對他爸的行為十分厭惡,常用白眼斜瞅跪拜在灶堂里和土地堂前的父親,說出一串串褻瀆神靈的話,哼!窮得鍋里沒米下,倒是把錢買了香蠟紙裱,燒給這兩個窩囊廢,頂屁哩!早該把它扔茅坑去了,還月月敬它?他父親蹦起來,甩手就給了他兩個響亮的嘴巴,又跪下去了。
事有湊巧,這年秋天,善民被拉壯丁了,同遭劫難的還有本村的姚興娃。倆人一下子被拉到河南,開拔到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里,就到戰場上了。倆人只領得一身軍衣,興娃穿衫子,善民穿褲子,剛剛學會放槍,打了一仗,倒下一片死屍,像夏收時橫七豎八擺在田地里的麥捆子一樣密。倆人商量說,再打一仗,咱倆也就變成麥捆子了,得跑!就在隊伍轉移的極好機會裡,趁著天黑,倆人就偷跑了。可憐興娃被追來的子彈擊中腦殼,變成了一個孤零零的麥捆子,他卻逃脫了,一顆子彈打掉了半拉子耳朵,卻不影響他沒命地跑。輾轉月余,善民老漢一路討吃要喝,有時住下來打幾天短工,掙來十數個黑饃,背上再走,終於回到渭河平原東部原坡下的姚店村。當他嗚嗚哭著敘述了興娃變麥捆子而自己丟了半拉子耳朵的經歷以後,他爸顧不得安慰他的傷痛疲勞,立即點燃了香蠟紙裱,拉著他先拜灶君,再拜土地爺。教訓他說,你這下該信了吧!要不是我燒香敬神,你娃子也變麥捆擺到河南的沙土裡了!你看看,神靈保佑著你,那槍子兒就只能掛住耳朵,耳朵離腦袋可沒隔五尺一丈!善民從此也服了,月月初一跟他爹一同跪拜灶君和土地爺,甚至比他大還虔誠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