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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那擰著奶奶媽媽姐姐憂傷的歌兒的棗紅撥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說。
「那……我……」他不知怎麼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靜地說。
「不……我還是……到地窖去睡。」他顯得意料不及,有點慌亂。
「地窖太cháo濕,呆的時間長了,會生風濕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緊。狗皮隔cháo氣。」
「白天黑夜蜷窩在地窖里,不行……」
「沒事兒……」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後不好治。」她的話很平靜,卻堅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鋪著兩道被子。靠炕裡頭的棉被裡,那可愛的孩子已經睡得很香。炕邊鋪著的一條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乾淨,大約是從柜子里剛剛取出來的。他猶豫了一陣,終於不好再拒絕了。
她繼續納扎鞋底,也不說話,許是生分,許是她生性不愛說話。他也不敢貿然問她什麼,這畢竟是他的頭號敵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著煙,心裡卻想,唐生法從東唐村殺出來,鬧到公社,不久就在縣上當起全縣「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聲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與他沒有關係,住在昏暗的廈屋裡,就著煤油燈昏暗的燈光納扎鞋底,她至少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謎。
「睡吧。」
她已經納扎完一隻鞋底,取下夾板,用剪刀剔剪了繩頭,把那布滿褐色麻繩疙結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鎮了鎮,就放到炕頭邊的那個笸籃里,平靜地對他招呼說:「時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窩蜷了一天一夜,早點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應著,卻不動身站起來,他覺得難為情,怎麼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繃著臉兒,像對長輩人那樣自然,說著就脫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滅了火炕頭土盤欄台上的煤油燈。廈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聽見她在黑暗裡窸窸窣窣的脫衣服的響聲和溜進被窩時的一聲解脫勞做的舒服的呻喚。
他借著菸頭的火光走到炕邊,並且在心裡罵自己,她對他這樣信賴,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說明自己的正派,反倒顯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慮過一切,黑暗裡脫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脫去棉衣棉褲,留下襯衣襯褲躺下了。
被窩裡好熱,熱得發燙,炕燒得好美呀!他的蜷窩太久的腰腿一挨著熱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喚了一聲。
真是不可思議。他,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民公社社長,現在和一個比他年輕近十歲的女社員睡在一個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頭,他睡在炕的這頭,一顛一倒,正像鄉村裡的農民夫妻那樣睡覺。真是不可思議。
他一時無法入睡,不單是白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雖然有好多缺點和毛病,卻在男女關係問題上自認乾乾淨淨,梆正硬氣。他雖然也常與女同志和女幹部們開開玩笑,卻從來也沒有過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為。他十六歲從家鄉河南參軍,正好跟上到朝鮮和美國佬打仗,戰爭把一個貧苦的鄉村少年錘鍊成一個優秀的中國軍人。他是最後一批撤回祖國的,回來時兩腮已經掛滿黑森森的絡腮鬍須了,一個戰功赫赫的連長。嚴格的軍紀使他順利地通過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騷動,歸來後在西安與一位紡織女工結合了,一個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個生活習慣完全吻同的不錯的老婆。無論在部隊或轉業地方當社長,人們可以任意評價他的功過和為人,獨獨沒有令上級領導也令一般人討厭的男女作風問題,這使他走到任何場合都很自豪。現在,他和一個女人一顛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傳出風聲,縱然長一萬張嘴也說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辱汁的咂舌的聲音很響。尖利的北風在房脊屋檐上嘶叫。小廈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戶外面掛著稻糙帘子。門關死了。椽眼也用麥秸塞得實實的。淡淡的辱香和火炕的熱氣混合著,瀰漫在小廈屋裡。他感到一種誘惑。他的鼻孔痒痒,忍住了沒有打噴嚏。他閉上眼,努力把那種隱隱約約的誘惑揮斥開去,只要一進入睡眠,就什麼感覺什麼誘惑都不存在了。
他終於迷糊了。僅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時辰,又被一陣響聲驚醒,嘩嘩嘩的水聲。他一時搞不清哪兒來的水聲。靈醒過來後,他就判斷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頭蒙住頭臉,企圖阻擋那種聲音,卻無濟於事,還是遮擋不住那很響的聲音。他的心裡毛躁起來,如果一伸手從炕下邊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約會自然地鑽進他的被窩。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也不是聖人,竟也產生這種yín邪的念頭。他終於控制住自己躍躍欲動的手腳,故意拉出鼾息聲,佯裝睡得很死,似乎什麼也不曾察覺。他的耳朵卻異常敏感,聽見她爬上炕來,黑暗中踩了他的腳,又鑽進靠牆的那條被窩裡去了。
西北風依舊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樣的噝啦聲。窗上的稻糙苫子也有風吹動的吱吱聲。熱尿的氣息漸漸散掉,屋裡依然是火炕熱烘烘的氣息,淡淡的辱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數數兒來淨化心靈。他自己告誡自己:無論現在是黑幫是走資派或是劉少奇路線的罪人,組織上還沒有正式行文開除黨籍和撤銷他的社長職務,還是共產黨員,還是前志願軍偵察連連長,絕對不能和人家女人鑽到一條被筒里去。這樣反覆告誡還真管用,他心頭cháo起的那種騷亂漸漸平息了,終於又迷糊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爬起來,穿戴整齊,站在火炕下的腳地上,從廈屋門裡望出去,小院旁側的小灶房裡,傳來撲嗒撲嗒的風箱拉動的響聲,她正在燒鍋。他看著她隨著風箱扭動著的後背,不由地在心裡慨嘆:我到底還是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她說:「地窖里又cháo又悶,多難受。沒人來時,你就上來坐著;有人來了,你再下去。」
他確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悶而又cháo濕的地窖去,可屋裡總有人來,有人來借一隻木斗或是一桿秤,有人純粹是抱著孩子來串門兒。她的女兒在老奶奶跟前玩膩了,不時跑回來,玩一陣,鬧一陣,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總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沒坐穩,街門又響起來,慌慌亂亂又鑽進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鋪墊上,靜靜地閉目養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時再聽到那熱尿在瓦盆里衝擊出的嘩嘩嘩的響聲和聞見那股新鮮的尿臊氣味兒。
他回想朝鮮戰場那些親身經歷的往事:那冷炒麵就著雪團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聲,那炮彈轟擊時迎面撲來的熱浪,那抱著衝鋒鎗躍出戰壕時義無返顧的追擊,那撲倒在腳下的親愛的戰友的屍體……
他們的偵察連經歷了多少次驚心動魄的戰鬥啊!整個兩軍對壘的封鎖森嚴的戰場,他們偵察連的戰士卻幾乎無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敵人的心腹里,使敵人毀於一旦!哦!那個像姑娘一樣秀氣卻又沉靜勇敢出奇的「小江蘇蛋子」啊!那個像周倉一樣嫉惡如仇秉性剛強的「河北老虎」啊!那個純厚誠摯的「關中牛」啊!他們都長眠在那對國人陌生而對他熟悉如掌的異國山溝里了!他們沒有像黃繼光或邱少雲那樣留下閃閃發光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只有他們的親人和他永難忘記。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敵人下巴底下的偵察,是損失最慘重的一次,偵察排犧牲了一半勇士,換來了那個結果……那就是戰爭!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這種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運動,算他媽的什麼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歲的時候,已經是出入敵陣的老練的偵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條紅袖章卻來壓老子的腦袋……
應該寫一本回憶錄了,早該寫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兒的戰友的血啊!他現在窩藏在這個類似戰場坑道的紅苕窖里,既不能寫回憶戰爭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個公社社長的職責;那些在戰場上硬練出來的偵察技能,卻派上用場了,敏捷地翻越障礙物,出其不意潛入敵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卻不得不聽人家一個年輕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聲音……他一陣想得壯懷激烈,一陣憂憤壓抑,一陣兒沮喪灰心,無論怎樣難挨,卻是排除了瞌睡的襲擾,又一個白天過去了!
喝罷湯,他沒有下地窖去。她已經在火炕上鋪好了被子,照例是兩條。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覺得太難為情了,心裡的障礙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隨便自然一些了,沒有吹災煤油燈,就脫下了厚重的棉褲,合著棉襖坐在火炕裡頭那條被子裡。他畢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點躺到熱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脫下了棉衣棉褲,躺下來。
煤油燈小小的火苗一閃一閃,小廈屋的炕牆上有一層昏黃的光亮。那小娃兒還沒睡著,從炕那頭的被窩爬過來,爬到他的枕頭旁邊停住了,瞪著一雙黑烏烏的圓眼珠兒辨認著他,似乎把他當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傢伙拖進自己的被窩。那小傢伙卻往後縮,不肯就服。他摟住他的頭,在那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口,那溫熱的臉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辱香味。他的太長的絡腮鬍須扎疼了他,小傢伙哇地一聲哭了。她咯咯咯笑著把兒子拽進懷裡,把奶頭塞進娃兒的嘴裡,吹滅了煤油燈,摟著孩子睡下了。
小廈屋驟然黑下來。老鼠立即出動了,桌上的什麼東西碰翻了,「咣當」一聲響。
「你是個好人,好社長。」她在炕那頭說。
「你咋個知道我瞎我好呢?」他問。
「我聽村里人說,你是個直杠人。」她說,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說你好……你給俺村減了『光榮糧』,老人碎娃都誇你實在。」
「唔……」他應著,喚起一件沉寂了的記憶。
他初到河西公社頭一年秋天,這個東唐村剛剛上任的支部書記為了顯示自己的政績,報「光榮糧」報得出格的高,他沒有表揚他的積極行為,反而壓縮了那個不切實際的數字。就是這麼件小事,她和東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說他好啊直槓脾氣啊……
「原先那個苟社長,總是嫌幹部報『光榮糧』報得少,總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碼!」
「社員也得吃飯嘛!」他平淡地說。
「那個苟社長可不管社員鍋里有沒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榮糧』,人一比,當然就說你好。」她實實在在地和他說話,不是恭維,「其實我也不知情,只是聽人說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