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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他躺在水渠里的枯葉干糙上,大口大口喘氣。心頭卻泛起一個甚為得意的勝利,無論我怎麼狼狽,狗日的終究還是沒逮住我!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人民公社社長,官兒雖然串不上幾品,手下也領導著這個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區的一萬八千多社員哩。他在這裡是受敬重的人物,誰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說話。現在倒好!被人追著,翻牆跳院,完全像一個逃犯一樣驚慌失措,狼狽不堪,褲腿上沾著豬屎或牛糞,膝蓋上的褲子也撕破了,躺在這冬天夜晚的河灘里,真是昔日的威風徹底掃地了。
大喇叭的響聲從河西村上空傳到靜寂的河灘上來。聲音激越昂揚,戰報!河口縣造反司令部徹底解放河西鎮!聯合司令部的保皇兒孫狼狽逃竄!
他從渠底里站起來,借著菸頭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時,該到哪裡去呢?
寒星閃眨。沒有月光。河灘遠處有一聲聲凍僵了似的無名水鳥的叫聲。這種水鳥只在夜靜更深時叫,叫聲說不上憂惋,也說不上淒涼,只是十分難聽,難聽到使人一聽到這種叫聲就想到它的樣子絕對醜陋不堪,甚至會想到那是一種安著兩隻禿翅的癩蛤蟆,而河邊上的人從來沒有誰在白天發現過這種水鳥的蹤跡。他忍受著這種聲音的折磨,跛著一條腿,沿著渠岸往上走,躲到誰家去安全呢?
他站在一座門樓下。
他靜一靜氣兒,扣響了吊在門板上的鐵環兒。他的手勁兒慎重而又準確,使鐵環碰撞木門的聲響只能驚醒院子裡頭的主人,絕不能使左鄰右舍聞聲驚動。他在等待的時刻,瞧一眼這幢普普通通的門樓,土坯立柱,碎瓦摻頂,夾在兩邊的土打圍牆之間,安一副粗糙的木頭門板,死死關著。這就是目下整個河口縣幾乎家喻戶曉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裡由遠及近響著一陣沙沙沙的腳步聲。門栓子滑動了一下。門吱一聲拉開了。
「到這時候才回來!」女人怨怨艾艾的聲音,大約把他當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沒吭聲。她立即發覺站在門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種警惕的聲調問:「你是誰?」
「我是關社長。」他直接通報出來,免得她把他當成是歹徒或是什麼不速之客,「關志雄關社長。」
「噢……關社長。」她的口氣放鬆了,隨問,「深更半夜,你來做啥?」
「讓我先進門再說。」他說,「我有話非跟你說不行。甭張揚,甭驚動家裡任何人……」
她往旁邊移了移身。他走進開著的一扇門的門道。她隨手就輕輕關上門。
「關社長……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說?」她在院子站住,又疑慮重重地問。
「到屋裡頭再說。」他得寸進尺,「屋裡都有什麼人?」
「能有誰呢?就一個吃奶娃兒,大女子跟她奶奶睡著。」她說著,轉身朝院裡走去。
他放下心來。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來的老莊屋住,離她的這個小院很遠。他跟她走進廈屋。
她一進廈屋門,就把腳地上一隻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黃黃的尿。
屋裡,正面牆根有一張方桌,堆放著醋瓶鹽碟辣子盒,還有一隻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著剁碎的酸漬紅苕杆兒。廈屋南頭是一張放得很寬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個小娃兒鑽在被窩裡,露出被頭的半個臉蛋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廈屋北頭堆放著米缸面瓮等雜物雜器。一般農家都是這種簡單零亂的格局,赫赫有名噹噹震響的唐司令的家也不過如此簡陋。他一轉眼珠兒就把這幢三間寬的廈屋掃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頂,架著木椽木板和曬糧食的葦席,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可以爬上去臨時躲藏在那裡。
她用一根針把煤油燈芯挑了挑,屋子裡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針插到牆上的一撮麥杆上,就靠住炕邊站著,雙手搭在棉襖前襟下邊。那棉襖的邊角上露出陳舊發黑的棉花絮套兒來。她顯得很拘束,又有幾分不安,問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帶著人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殺了!」
「啊呀……」
「我逃脫他的手了!」
「噢……」
她緊張得眉頭緊皺,兩道細細的淡淡的眉毛之間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倒置著的等式號。她說:「你真糊塗!你是給嚇傻了吧?他要抓你殺你,你不給遠處跑,咋給跑到我屋來咧?」
「我沒嚇傻。」他說,「我想來想去,只有你這兒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這兒……咋會安全?」
他說:「他可能追尋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親戚朋友家裡,可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躲在他自己的屋裡……」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說,我相信,你不會讓他干出殺人的事。」他說,「不管怎樣革命,殺了人總是麻煩事。他現在頭腦發熱,什麼事都可能闖出來,你會替他日後著想,就不能讓他惹禍。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會真心實意救我。」
「啊!這話是對的。」她的臉上泛出一縷溫和的神色,看看屋裡的旯旮拐角,為難地說:「可這屋裡……連個隔牆……也沒有……」
「這廈屋裡……當然不能住。」他說,這屋裡只住著她和炕上的那個奶娃兒,夜晚是無法迴避的。「你想想辦法。反正我是走投無路了。你們後院有窯洞嗎,有儲備柴禾的小糙棚沒有?」
「有個窯,裡頭塌頂了,現時只在窯口放些柴禾。」她說,又連連搖搖頭,「不成不成。你要給塌死在裡頭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說,「或者讓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說,「我再想想……」
這當兒,前院的街門「咣咣咣咣」響起來。
「呀!那個鬼回來咧!」她從炕邊跳到屋子中間,臉色驟變,「這可咋辦呀?」
他急忙捏滅了菸頭:「我從後門走!」
「來不及了。」她說著,彎下腰,鑽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塊水泥蓋板,說,「快下紅苕窖去,窖壁兒上有腳踏的台窩兒,一摸就摸著了,摸著往下溜。快!」
他不再猶豫,鑽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門聲變得很重很響。
「聽見了。甭敲了。」她捏著嗓子,裝得睡意惺惺的調門兒,朝著院裡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門聲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進窖口並且用腳摸著了第一個台窩,又摸准了第二個台窩以後,看見她彎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隻菸頭把兒撿起來,扔到炕洞裡。他就繼續往下溜。這個女人真細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細心,女人哄男人總是天衣無fèng。他下到地窖裡頭了,統共不過七八個台窩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噴嚏!」
她對著地窖警告他說,「咣噹」一聲就把地窖口蓋上了。
他劃著名一根火柴,地窖里有兩個拐洞,一大一小,都壘堆著紅苕。東邊那個大點的拐洞裡,靠窖壁有一個窄窄的通道,可以湊湊合合坐下一個人。
頭頂的腳地上有一陣兒咚咚咚的腳步聲,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廈屋的主人回來了。他屏聲斂息坐下來,用一隻手卡著兩腮。
他用左手緊緊地掐住兩腮,聆聽地窖上面的動靜,廈屋主人踏進門時很急很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隨之就響起一連聲的驚喜和噓嘆: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娃喲!噢喲喲!這臉蛋紅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喲喲!」
這簡直是王母娘娘的聲音,太真摯了,太富於感染力了,太富於誘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犢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潛入一絲溫柔的春風,屏斂的聲息開始鬆懈,繃緊的神經也稍微松泛開來,而且誘發起對親愛的妻子和兒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沒有照過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麼混著日子……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讓大看看,小牛牛長大了沒?哈呀!長大了!大了!大的個牛牛哇喲!你長得好疼人喲!大走南闖北,沒得時間親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親上一口……」
他心裡的森嚴壁壘嘩嘩嘩土崩瓦解,煩亂毛躁起來。他聽慣了這個人的令他腦皮發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訓斥聲,也受夠了這個人使他毛髮倒豎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絕不敢尿下兩滴的吆喝聲。現在,他聽到的是一曲人倫人性人的動物本能似的最優美最動人最真實最自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從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裡發出來的,都是真實的。
「你吃飯不吃?」
「剛吃過了。」
「要喝水壺裡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來?我聞見酒氣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們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窩兒給搗了!可惜……讓關志雄那個老狐狸跑他媽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兩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說話的聲音一絲不漏地傳到地窖里來,甚至那孩子吸吮母辱的吧唧聲也能聽見。唐生法大約剛剛喝罷慶祝攻克河西鎮的勝利酒,順路回到老窩來與孩子和女人歡聚。
「你抓人家關社長做啥嘛!」
「關社長!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你還叫他社長!關社長!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還礙著你們啥事?」
「他媽的!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媽的個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邊!我不拔了這顆釘子……」
「氣也沒用——他給跑了!」
「能跑到台灣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著,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該回來,該是連夜去查問,看他藏在誰家?」
「查個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來了。」
「那不一定——」
「嘿嘿!聽口氣兒,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說不定。」
「在哪兒?」
「在咱家這廈屋裡。」
「淨說夢話!」
「在紅苕窖里藏著。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這婆娘……」
他聽見唐生法吹滅煤油燈的聲音,地窖口那個圓水泥蓋板沒有合嚴的fèng隙透著的亮光消失了,燈滅了。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唐生法躺下身去時的一聲呻喚。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臉腮,終於鬆了心,緩緩吁出聚壓在胸膛里的悶氣,捂著嘴巴無聲地打個啞巴呵欠,想瞌睡了,幾乎折騰了大半夜了。那頭頂的廈屋的說話聲還是傳到地窖來,雖然細弱,仍然清晰——
「甭胡騷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裡想著誰!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