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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一個有能耐不好好給集體辦事的人,比之能耐不大或根本沒有什麼能耐的人,在隊裡似乎更被社員所瞧不起。在務菜技術上,人說徐家園有「倆半能人」,徐長林和徐治安,黑山只算半個。徐長林老漢,那是有口皆碑的。而徐治安老漢,一旦失去了菜農們敬重的苗圃那個位置,干起和普通社員一樣的粗雜農活,就更顯得不及一般社員勤快實誠了。他掏掏騰騰干那些出力少而工分多的活路,特別是在隊上試行政治評工的那一年時間裡,他成了眾人背地裡砸泡的閒話資料,有人說他是「四頭」社員:上工走後頭,放工搶前頭,幹活看日頭,評工耍舌頭,幾年來,老漢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一年更比一年糟,「懶熊」、「jian老漢」的綽號,幾乎代替了他的名字。
現在,徐治安正式向他提出想進苗圃的要求。不用說,也能猜想黑山是啥態度!友群隊長那一關都不好辦,想想,他說:「這事得由隊長定點!」
「我聽說,隊長叫你選人哩!說你看中誰,和誰能幹在一搭,他就派誰!」治安說。
長林笑了。治安把什麼都打聽到了!他又反來一想,收下他又怎樣?他無非是身懶,貪工分,自私;自己再把他往遠推,那麼,治安在徐家園的處境就很困難了。他給治安暢暢快快說:「是這,我把我的意思說給友群,問題不大!」
「老弟絕不給你丟臉!」治安拍著胸脯,「叫徐家園人看看,我徐治安是不是熊包!」
望著徐治安老漢的背影從圓洞門消失以後,徐長林折回身來。同樣關心治安能不能進苗圃的黑山很快進了房子:「咋樣?我估的不外吧?」
長林老漢用點頭表示黑山估對了,隨之探問道:「你說這事咋辦呀?」
「我?」黑山聽出長林的話的意思,倔豆兒脾氣爆出來,「要問我,咱有話說響:他今日進,我明日出!就是這話。」
「呃呃呃!哪能這樣呢?」長林笑著,「這人這幾年在隊裡,把威望丟失淨咧!咱再不理識他,他怎辦呢?他總有些技術哩!」
「我眼窩裡擱不住耍jian取巧的角色!」
「有咱倆拽著他干,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嘗過辣子辣!」
「咱想法幫他治懶病,變個好社員!」
「我只能保證我給隊裡好好干!」黑山說,「想改變治安?我沒那本事!我還是那句話:他今日來,我明日走……」
話說到此,簡直說絕了,可是大大出乎長林老漢意料的是,僅僅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黑山來到苗圃的頭一句話就是:「治安那事,你同意,就讓他來,我不反對。」
長林撲閃著眼睛,瞧著黑山多少有點為難的黑四方臉,黑串臉鬍鬚,這個從來不會騷怪賣謊的實誠社員,怎麼一夜之間完全改變了態度?
「昨日黑夜,治安到我屋,說……」
噢噢!長林明白了,有兩片薄嘴唇,精通世事的徐治安,說服一個實心眼的黑山,能費多少唾沫兒呢!
隊長友群一聽長林選中了治安,中年人的有稜有角的四方臉吃驚不小!眼睛睜到額顱上去了:「啊呀!我的老叔呀,你怎選中了個這?噢呀!你老叔眼裡真有水!」他常和長林老漢耍笑,說話向來隨隨便便。
長林早有所料,對他不象對黑山那麼客氣,慢慢地從嘴裡拔出旱菸袋嘴子,說:「他在苗圃偷懶,你把他撤了;在大田鋤糙鋤不淨,你扣了他的工分;犁地犁得粗,你把牛牽走了……撤來換去,徐治安還是個徐治安;這包袱扔到哪搭,哪搭就鼓出個疙瘩。堂堂隊長,共產黨員,把一個自私老漢改變不好,你不覺得自個也是個窩囊廢嗎?」
「啊呀,倒怪我咧?」友群咋呼說,口氣卻軟了,「好,但願再別種出遍地的芥菜兒來!但願在苗圃里能修行出個勤老漢來!謝天謝地!」
徐治安老漢進苗圃了。
三個老漢頭一次坐在火爐旁議事,商量當天的活路安排。老組員和新組員都叫組長分配,保證沒人挑輕避重。長林隨和地笑著,安置自己和黑山領社員在苗圃擺籽兒,讓治安老漢在屋裡淘洗那一盆盆一罐罐正在浸泡催芽的幾十號菜籽兒。
分畢,黑山沒吭聲,治安老漢卻說:「長林哥,籽兒一直是德山務弄(他當面不叫黑山,表示尊重),他熟悉,還是讓我跟社員擺籽兒去!」
長林原想:治安剛來,先甭到社員伙兒里去,原因是社員中對徐治安進苗圃有不少風涼話灌進他的耳朵,若是讓治安聽見不美喀!既然治安這樣說,那也好!
長林老漢的擔心畢竟是擔心,而治安老漢又畢竟是治安老漢。他提著裝著冒了芽的各種品種的菜籽兒的瓶瓶罐罐,分配給分散在各個苗圃跟前的男女社員,指點給他們這是什麼品種,籽兒入土的深淺,行距和株距的尺碼,他特別叮囑說:「別把沒芽芽兒的批皮下進去!下進去就缺一棵苗!缺一棵苗就少收十斤柿子!價值五毛!」
長林正蹲在一個苗圃邊,給幾個青年男女做出挖溝的示範,聽著治安過分的渲染,心裡有些好笑:苗圃即使缺一棵苗,往大田移栽決不會少栽一棵喀!超越了事物本來實際的渲染,總是給人某種虛假的感覺。你看治安周圍的社員的眼色吧,有的接過籽兒就走開了,什麼少收十斤柿子的話,沒那回事;有的傳遞著戲謔的目光;有個小伙子故做嚴肅,說:「治安叔,你可瞅准,別把芥菜籽兒發給俺噢!咱不是芥菜專業隊……」嘻嘻哈哈的笑聲從這邊傳到那邊,治安臉紅了。長林立即立起,狠那青年一句:「小伙子,揭人不揭短!」大夥看看長林,悄聲了。
長林腦子思量,論生產技術,說話辦事,以至長相穿戴,治安比黑山哪一樣都不差池!倔得象個蹦豆兒,說一句氣話能衝倒人的黑山,就是一樣好:對集體實誠。不管幹部在不在場,蔬菜技術怎麼要求他就怎麼做,要求深翻一尺,絕不翻到八寸,該挖三撅頭決不少挖一钁頭,集體勞動態度好,就獲得大人、碎娃的敬重,誰要是和這個倔豆老漢說話,還得特別掂掂話語的份量。可是對治安老漢,什麼難聽的話盡可以敞開說,不怕他和他的家人聽見。自打治安老漢穿戴周正的身影一出現在苗圃,村裡的風涼話就撲過來,人們一致的猜測是,隊裡實行定額管理和作業組制度,好老漢混不成工分羅!苗圃里的技術員,每天有兩分技術工優待!「他瞅見這盤好菜羅!」眾人的議論,許是最終解開長林老漢的謎的答案。他卻想,即使這樣,也沒啥!共產黨員就是要團結教育人哩嘛!
好在治安並不計較那些不熱不冷的風涼話,他認真地要求作務技術。他那輕捷的腳步,干散的聲調,那神氣告訴人們,他既內行,又負責任,更不怕別人這些閒言碎語。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新媳婦三日勤!」黑山不信任地笑笑說。
長林老漢也笑笑,沒吭聲。
不管怎樣,治安對集體事業所表現出的勤勞和責任心總是無可非議的。在整整一周的早菜品種的擺籽階段,治安老漢一個樣兒,來得早,走得遲,該說的就說,該乾的就干,誰干錯了他還認真地批評哩!苗圃里沒人撂雜話了,村巷裡也聽不到風涼話了。治安老漢用行動粉碎了一切對自己不光彩的議論,有力得很。
黑山老漢嘿嘿笑著,不好意思地向長林老漢承認:他說「新媳婦三日勤」的話撂到空里了。
長林卻說:「夥計!還不一定。這是個老媳婦!」
三茬夏菜的種籽分期擺進圃床,第一茬早菜已經長得逗人喜愛了,黃瓜和西葫蘆的兩片肥實的子葉中間,已經抽出一片黃綠色的真葉來,像剛出殼的小雞,西紅柿淡紫色的葉稈上,繡著一層細細的茸毛,再過幾天,就要動手分床間苗了。
早飯後,長林到苗圃來上班的時間,拉著輛架子車。治安問:「拉車弄啥?」
長林說:「河灣隊捎話來,說訂給咱的糙苫子弄好了,叫咱去拉。」
「那讓小拖拉機跑一趟嘛!」治安說。
「拖拉機正給大田拉糞!」長林說。
「那讓隊長派社員去嘛!」治安說,「這不屬咱苗圃的活路喀!」
「算咧!」長林說,「春耕忙,咱加個緊就把事辦咧!」
治安也不再反對。黑山說:「咱倆去!」
倆老漢拉著車子上了路,黑山悄悄告訴長林,說有社員在苗圃幹活時,治安一個樣兒;沒社員在苗圃時,又是一個樣兒。這都罷咧,特別是長林老漢幾次不在,只留下他和他倆人的時候,治安老漢一晌能坐下吃八回煙!這人就是個這!
「慢慢來!別急!」長林說,「該說的地方要說他哩!」長林為難的是,有他在場時候,治安永是一副勤快的樣子,不好說喀。
一場母豬闖進苗圃的風波突然發生了。
溫暖的陽光沐浴著隆冬的川道菜區,凍結的地皮消凍了。治安老漢揭去了溫床玻璃上的糙苫子,陽光下一片白色的玻璃照得人眼花,玻璃內壁的水珠兒揮發以後,一方方綠茵茵的幼苗在陽光下伸胳膊蹬腿兒,歡勢極了。
灑水還得等後半晌,治安老漢坐在靠牆的陽光下曬暖暖。長林和黑山拉糙苫子去了,留下他一人看守,他覺得渾身的筋骨都松泛了。冬日的陽光照在臉上,那麼溫柔舒適,被清早的寒風吹得緊緊巴巴的皮膚十分熨帖,治安老漢的眼皮直往一搭擠,簡直用柴棍兒也撐不開了……
這當兒,一頭母豬用長嘴拱開了圓洞門上虛掩的木柵,進了苗圃。入冬以來,它大約再沒嘗過嫩糙的甘味吧!一片綠色植物饞得它口涎欲滴。這個蠢傢伙忽視了那苗兒上面還有一層玻璃,長嘴巴一吞上去,「嘩啦」一聲,玻璃打碎了。母豬嚇昏了,返身奔逃,猛不防又撞在另一方苗圃的玻璃上,又是「嘩啦」一聲,它自己也掉進苗圃裡頭了,更嚇得東闖西奔,最後從另一框玻璃下躍出的時候,這方苗圃的玻璃打碎光了,可愛的西葫蘆苗給糟踐完了。
當治安老漢驚醒、躍起的時候,母豬已經夾著尾巴竄出門洞了。治安站在不堪收拾的殘局面前,雙腿發軟,眼冒金星,蹲下去起不來了。他本來的名望就不高啊,怎麼招得住這樣的打擊!想掩蓋現場也來不及了,圓洞門裡湧進一夥聞聲而來的社員……
別提徐家園村巷、地頭人們怎麼砸刮治安老漢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長林和黑山把糙苫子拉回來的當兒,隊長友群已經在苗圃里等得不耐煩了。長林老漢一眼瞧見友群黑煞煞的模樣,就預料發生了什麼變故。不等他把車子放穩,窩火的隊長就拉著老叔的袖子來到遭事的苗圃跟前。
「啊呀!」長林老漢頭頂像挨了一悶磚,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