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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我相信黨!」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場,「別忘了你是個共青團員!」
「共青團員才應該尊重事實!」
「我不尊重事實?」
「反正我不給『零蛋』唱讚歌!」
爭論到此,變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來我往。幸福奶從屋裡出來了,站在倆人中間,慈祥地笑著,嗔怒地斥責幸福,給引娣說好話:「你看你,平時想從你嘴裡掏句話,比淘金還難,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兩個青年都窩了火,不歡而散。
這件事不久,他們畢業了,一同回到小楊村,那次不愉快的爭吵所產生的彆扭,為新的生活環境沖淡了……
農村的生活是與學校完全不同的一種方式,單調些,卻更實在些。幸福似乎適應得極快,他幹活踏實,寶全隊長很喜歡他,常常臨時指定他負責某一項少數人做的單線活路。不用說,會計常常拉他去清理工分帳和現金帳。大隊和小隊的電工向寶全隊長點名叫幸福去拉下手,簡直成了個小能人、小忙人。引娣在這些事上插不上手,自然地似乎是順理成章地進了大隊廣播站,利用農村三頓飯時間和睡覺之前,向農民播送報紙上的文章,有時夾著自己組織采寫的本大隊的通訊。時間不長,引娣認真、熱情的宣傳卻招致來糟糕的後果,社員們討厭廣播,甚至有人對引娣高昂的嗓音也砸刮起來。幸福聽到這些話時,常常替引娣難為情,又不好向引娣說。
秋收以後,村里來了路線教育工作隊,引娣很快被工作隊吸收為積極分子。這似乎還是順理成章的事。她整天參加會議、學習班,在各種會議上代表貧下中農發言,表態,批判,簡直比黨支部書記還忙。她在工作組做出批判定額管理的決定時,帶頭寫大字報批判寶全隊長的「工分掛帥主義」,氣得人人贊成的好隊長寶全幾乎撂了挑子。在工作組裡,引娣的印象越來越好。在社員當中,人們在背地裡開始用難聽話罵起來了。有人掐著指頭算,還得幾年她才能出嫁,那時就該安生囉!等等。幸福的耳朵塞滿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下決心和她談一回,能聽進去好,聽不進去讓她知道一些群眾的反映也好!他瞅了幾次機會,都不行:引娣忙得很,忙得沒一點兒fèngfèng兒。
這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引娣突然來到幸福家。她的臉紅騰騰的,眼裡是難以抑制的激情,興奮地說:「我入黨咧!剛開完支部會。」
「啊!」幸福吃了一驚,言不由衷,「這麼快?」
引娣自豪地笑著:「咱倆的爭論,現在該做結論了!」
幸福腦子亂了,躲開引娣的眼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引娣入黨了——事實,把小伙兒的嘴堵死了。天,我還想勸人家呢!
引娣瞧著他的桌子上、炕頭上亂紛紛的演糙紙,吃驚而輕率地問:「你還演這些題做啥?」
是啊,演這些東西能幹什麼呢?他陷入一種極度的困惑里。他的數學愛好者的嚴密思維解釋不清他和引娣的是非了:誰對?他徹底拋開幹部和社員對他的讚揚不想,自己覺得回農村來是實心實意的,無論怎麼苦累的農活,沒避躲過,也沒偷過懶!無論會計、電工什麼時候叫他幫什麼忙,隨叫隨走,從沒計較過工分!平心而論,他是傾其所有的能力和精力去工作的!引娣呢?群眾議論紛紛,什麼「小楊村的脫產幹部」咧!「嘴上比手上功夫深」咧!等等。是社員群眾,包括自己思想落後,看不慣新生事物呢,還是引娣跟著韓主任跑不得人心?前一向,他是肯定後者的,所以總想給引娣提醒提醒。現在,引娣卻入黨了。入黨,這是何等嚴肅的人生大事啊!啊……他的腦子亂了。
引娣說:「大隊決定建立科研站,讓你參加,把你的知識才能發揮出來吧!」
幸福進了科研站。引娣任站長,成員是包括他爺在內的幾位老農,純一色的務實派,並不保守,更沒有偷懶人和勤勞人之間的矛盾,少有是非之爭;技術上的爭執不少見,可不介入人事,吵過算了。站長引娣的社會活動特別多,隔上七八天來一次,看看就走了。漸漸地,幸福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嚴格的技術措施和有趣的生態現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試驗站採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夏菜苗兒生長健壯極了。工作隊隊長韓副主任在苗圃轉了一圈,高興得很,決定馬上在小楊村召開現場會。
現場會結束了,被推廣的科研站里卻第一次出現了混亂和動盪,沮喪的氣氛簡直令人寒心。
話頭是由直筒子王三引起的。他沒開完會,就進了小房子,往炕上一躺,長吁短嘆,及至會散,其它成員進來,他一骨碌爬起,摔摔摜摜:「啥是個禮(理)?六個糕子!」
大家瞧瞧他,沒人吭聲。
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沒說起!反倒成了只拉車不看路的瞎子?」
幸福心裡明白,在引娣和韓主任的講話中,都說科研站有隻搞業務、不抓路線的傾向,是他們及時糾正了這種修正主義的科研路線,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績。並且警告其它大隊在搞科研站的時候,一定要與只抓業務的傾向「斗」!幸福當時也覺得這話說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簡直受不了,動這大氣。
精明的育苗土專家景文老漢也隨著說:「引娣娃太狂了!從頭到尾在站上能來幾回?俺不說你,你倒批評俺……」
「她就給牆上貼了一條標語——路線是個綱。」
「她懂不懂籽兒怎樣下,苗子怎樣移?」
「說大話不費力,說假話不臉紅!」
議論是一致的。王三更進一步發牢騷:「我不幹了,叫『會看路』的來……」
「出力不討好,倒挨挫!」
幸福難受得抬不起頭!他替引娣臉燒!這時間,他思想上早先混亂的問題清楚了:入黨這事本身不能給他倆爭執的問題做結論。正是因為這樣,他替引娣難受!
幸福爺這時候開了腔:「哎,夥計們,咱科研站是幹啥的!?為了務好菜!多增產,多收入!和誰憋氣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隊裡分不下錢,你婆娘娃受難場,後悔就返咧!」
這一席話,結實的程度,使發牢騷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氣,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點頭說道:「話是實話!事情叫人氣不順!」
路線教育工作隊撤離前,宣布了三結合的領導班子,引娣當了小楊村黨支部副書記。韓主任帶領工作隊離開小楊村以後,幹部,社員,老人,娃娃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會開得沒有「坐功」的莊稼人實在受不了了……
小楊村又恢復了安寧。引娣卻感到無所事事了。韓主任臨走安排的一周三次學習,兩次批判等等寫到牆上的條文,老支書似乎一夜之間忘光了,其他幾個委員也好象記性更壞!引娣向支書提過幾回,似乎沒引起多大重視。引娣難受了,臉上的氣色陰沉了,腳步兒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來,這是他該同她談知心話的最好時機了。
月亮從柳林背後升起來,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閃光,空氣中有返青麥苗的清香。
「我現在才知道,農村幹部不好當!」引娣說。
「怎咧?」幸福問。
「咱年輕,誰也不聽咱的!」引娣說,「人都不服年輕人!」
「不一定!」幸福說,「老支書上改那陣二十出頭,合作化也不過二十五六,聽說眾人都服!」
這是事實,引娣不吭氣了。
「值得思量!」幸福說,很誠懇,又很親切,「我看你說得多,做得少,浮了點!農村人最討厭只說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輕年老。吉祥叔倒老,他當副大隊長說話也沒人聽。他懶!」
引娣委屈地說:「我不想省力!工作隊成天叫開會,我不開咋辦?」
幸福感覺引娣還在為自己找遁詞,還沒有意識到她脫離社員的原因,就直接說:「說話做事,要腳踏實地,話說到社員心上,事能辦到人心上,人保險聽你的!象老支書,不說空話,不說大話!你想想……」
「老支書,沒鬥爭性!跟不上趟!」引娣說,「光會抓生產,韓主任批評過多回……」
「老支書沒鬥爭性?土改是誰領著貧僱農鬥地主的?合作化是誰辦起來的?」幸福說,「你聽韓主任胡扯!」
「說他現在!」引娣說。
「現在?現在他比你鬥爭性強!」幸福說,「他對韓主任那一套,軟磨硬頂,故意拖拉!社員們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聽韓主任那一套,跟著跑,社員才不聽你的!大人小娃都討厭那個韓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現在又要說,不管啥時候,腳踏實地!甭說昧良心的話!誰愛說誰說,咱不說!」幸福說,「看社員平時不言傳,心裡清白著哩!」
「你還說我昧著良心說話?」引娣說。
「我說你當了幹部,更要注意!」幸福緩和一步。
談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認為她是在「堅持鬥爭」,不是說「昧良心的話」,卻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說話多做事,特別是參加生產勞動。交談是平心靜氣的,幸福又不是那種好強的人,覺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勸告,很不錯了。這次談話以後,倆娃的接觸又多起來,他們都不願意再提起過去的爭論,誰都清楚那是一個隨時都會引起不愉快結局的導火索,都在躲避觸動它!
一年一度的大學招生開始,經過許多繁雜的形式,大隊裡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報公社。
「怎辦?」引娣笑著對幸福說,「要不要打一場?」
幸福能聽出引娣在說笑話,挖苦有些村子為爭著上大學打架鬧仗的醜惡現象。他也笑笑,說,「要是打架,我可占便宜!」
「那不見得!」引娣伸著結實的拳頭,「你,別忘了自個兒的外號!」
幸福臉紅了。村里人見他寡言少語,舉止拘謹,叔嬸嫂子們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沒啥!」幸福誠懇地說,「誰去都一樣!」
「對!」引娣說,「咱倆之間,爭沒意思!」說完,臉紅了,嫵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騰地大紅了臉——「咱倆」二字,那麼親呢,象帶著電波,使小伙兒正常的脈搏紊亂了。
從大隊初次傳出的消息是,因為引娣牽扯三結合的班子,老支書徵求了公社意見,果然,原駐小楊村工作隊隊長韓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結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韓主任又來到小楊村,親自坐鎮支委會,改變了主意。於是第二天又傳出確鑿的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兩天內變換人選的消息,在小楊村引起種種議論和猜測,那些打賭認為幸福根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氣壯起來:「看看,我早說過,幸福是牛犢兒跟著騾駒兒蹦——非窩了腿不解——你看咋著!」甚至有人竊竊私議,說在定下幸福後,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來了韓主任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