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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田支書打斷劉主任的話:「那你還給馬主任答應,批鬥老七?」
劉主任釋然一笑,不屑地說:「讓他等著我給他寫報告吧!好好兒等去吧!」
田志德睜大眼睛;「你哄他?」
「對那個貨,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煩!哄得他快點滾蛋,耳目清靜。」
田支書還不放心,囉囉嗦嗦:「那人家再追問這事?」
「你甭管,我應付。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劉主任說著,拍著老支書的肩膀,深情地說:「你看得對,誰在田莊批田老七,誰就要倒霉!」
田支書忽地也動了感情,惋惜地說:「俺倆在田莊搭手辦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嗎?好人!能幹人!他當支書,坐陣,穩得很哪!咱不是帥才!咱光能幹!現時叫我在田莊坐陣,我才知道我不是帥才……」
這當兒,門口走進一個人來,我一驚,實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臉上很明顯地呈現著愧色,一進門就對劉主任說,「事情怪我……」
劉主任瞪起眼:「怎麼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會寫紙條,哪來這場……」
「算了吧!夥計!誰想聽你的懺悔!」劉主任的脾氣真怪,性格生動極了,「回去吧!給老婆抱娃收雞蛋去吧!這兒是是非之地啊!」
我真替志良叔難為情,這劉主任咋是這樣給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象電影上演的:坐在樹下,正兒八經……
志良紅著臉,不好意思笑著:「你甭釀製我!劉主任!我來尋你,就是想說……要是社員同意,我……干……」
實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書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話說得多難聽啊!
劉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嗎?」
田支書驚喜地笑著,說:「志良,你這算做啥?『鬧本縣』嘛!」
「不!我今晌午聽說七叔寫紙條的事,連飯也吃不下!我對不住他的培養!他背著黑鍋,想的啥?我掛著黨員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劉主任說,「這才算說了一句人話!」
劉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說:「志德!還是人家老七厲害。你看嘛!志良不幹了,給你賭咒發誓不干!我給人家做工作,也沒說服得下。老七挨了縣上馬主任一頓批評,志良跳起來上陣咧!你說,誰厲害?老七厲害?背著黑鍋,還在田莊的事業里,起著榜樣的影響的力量,厲害不厲害?」
田志德老漢笑了,說:「老劉,你看,經過七七四十九,一難又一難,志良上了陣,俺的班子又齊全咧!趁這機會你今黑給俺開個會,給大家鼓鼓勁兒……」
「好!」劉主任滿口答應,又悄聲說,「今黑,咱們先去看看老七。你們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說:「我從不把他當富農看!在他家進進出出,家常便飯。你是公社的劉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們誰怕?」
志德老漢也笑了。我這時才看見,一直籠罩在他臉上的憂愁的神色,煙消雲散。我這才聽到他一聲乾脆的、充滿自信的調門:「走走走!咱幾個人一搭走!」
1979.8小寨 臘月里,深更半夜,正是莊稼人棉被熱炕睡好覺的時分。南寨大隊黨支部書記常克儉,猛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接著就聽見街門外傳進來粗重的呼叫聲:「老常!老常!」這聲音太耳熟了,是大隊長吳登旺。傢伙!剛才開畢大隊委員會擴大會議,把春節前的工作包括社員的生活都作了安排,有啥緊事等不到天明!這樣想著,他已經穿好衣裳,同時把腳往棉鞋裡塞。他趕緊應了一聲,再晚一會兒,那個小土門樓會給性急的傢伙用拳頭砸倒的!
他拉開街門,黑漆漆的門口,看不清大隊長的臉色,只有他的煙鍋一閃一亮。不等常克儉開門,吳登旺就親昵地抱怨:「說你性涼,真箇性涼!把我在門口能凍失塌!你起來還纏裹腳布嗎?」
進得裡屋,常克儉坐在方桌邊,摸出菸袋、煙包慢慢裝煙。他不招呼大隊長,他們倆在南寨共事二十多年,他進大隊長吳登旺的家,吳登旺進他常克儉的家,都跟在自家屋一樣,餓了在籠里摸蒸饃,渴了取暖水瓶倒水。事業把這兩個年齡相差不多,而性格截然不同的人聯結在一起,至今肝膽相照,信任無惑。二十多年裡,還發生過幾次這樣的事,某一年老常被罷官了,某一年大隊長被人推倒了,文化革命初,他們都一同靠邊站了!南寨能出來說話辦事的人都顯示過一番,結果人們又不得不把他倆推到南寨的主要崗位上來。他們的共同感覺是,無論風霜雨雪,雙方都沒有做過對對方昧良心的事,無論自己當時承受著如何的壓力和可能發生的最不好受的結局,都堅持是啥說啥,有啥說啥,既不包庇,更不栽贓!有了這一點,就使他們倆能暢快地說話,暢快地商量事情,暢快地工作,而不用花提防對方那一份心力,人在戀愛的時候,總希望找著和自己勝格合得來的配偶;人在自己工作的單位,也希望遇著一位和自己性格差不多的同志。可是,南寨的書記和大隊長,性格相差太遠了!老支書蔫不拉踏,很少有失急慌忙的時候;大隊長卻是個「緊三火」;長相也差得遠:老支書瘦小,背有點駝,一雙眼裡溫厚多於嚴厲,大隊長長得腰粗膀寬,立眉虎眼。這兩個緊性子和慢性子的共產黨員,卻覺得誰也離不開誰,用吳登旺開玩笑的話說:「老常哥,下輩子你脫生個屋裡家,我娶你!定下咧!」
這時,吳登旺拿起捅條,把封嚴的只留一個透氣小孔的磚盤火爐戳開,順手從桌子上的搪瓷茶盤裡拿起裝茶葉的小鐵盒,對著套間故意問:「老嫂子!茶葉在哪達擱著哩?」常克儉的女人在屋裡嗔怒的回答:「還不是在老地方嘛!」吳登旺做個鬼臉,滑稽地一笑:「噢!我當你睡著咧!你把被子蓋嚴噢——」
常克儉啞然失笑。這傢伙,肯定是什麼事兒辦得順利,正在興頭兒上,你看眉眼裡那個得意勁兒嘛!看著自己的同志熱心集體事業,情緒飽滿,他的心裡特別舒暢。他的清瘦的臉對著大隊長,泰然而溫和的眼睛催促對方:說你的好事吧!
壓抑了半宿的火爐一經捅開,藍色的火苗呼呼竄上來,格外歡快地跳躍著。吳登旺把水壺支好,這才坐下,得意而神秘地說:「北寨倆人在咱村借糧來咧!叫我給逮住咧!」
「噢!這事——」多少有點出乎常克儉的意料之外,他眨著眼,說,「就這事,你也等不到天明,半夜三更,冷熊砸門……」
「好事!大大的好事呀!」吳登旺從爐邊站起,牢騷大發:「我明天把這兩口袋糧食,給北寨那個王樣板背一袋,再給公社那個『鴿鵓客』——韓主任一袋!我問他,你北寨是樣板隊,唱戲唱得美,編詩編得多,牆上貼得花,廣播上揚,材料上登,你王樣板到處介紹經驗;現時,你的社員到俺『黑斑頭』南寨來借糧做啥?你韓主任大會小會刮俺南寨,咱倆的鼻子幸虧有骨頭,要是肉囊子,早叫『鴿鵓客』給刮平了!我要問他,你刮俺不學北寨,說俺是『唯生產力論』,只拉車不看路,這咧那咧一大堆;叫俺學北寨的啥?學他們虛報產量,完不成公糧扣社員口糧嗎?讓俺社員學北寨社員靠借糧買黑市糧過活嗎?」
常克儉仍然捉著菸袋桿,長著一溜黑鬍鬚的嘴和鼻孔里同時悠悠冒煙,輕淡地說:「這何必要你背上糧食口袋去問他!咱早都料到這一步——瞎子也能猜摸到這一步!」
「我把北寨人借糧的口袋給他背去,看他給我說個啥!」
「嗨呀!好我的夥計呢!這還用得著你問嘛!」常克儉不屑地說,「韓主任早就敞開說,『寧要低產的社會主義的北寨,不要高產的修正主義的南寨。』你再問啥嗎?」
「鬼話!」吳登旺氣憤得臉紅了,「弄得交不起公購糧,讓社員東跑西顛借糧、買糧,還是社會主義?俺南寨年年超交公購糧,社員吃得飽,倒成了修正主義?啥嘛!啥球道理嘛!」
「啥道理?顛倒子道理!歪歪子道理!現時就興這!」常克儉說,「不要發牢騷了吧!夥計!說說事情怎麼辦吧!」
吳登旺象泄了氣的皮球,拉長聲調說:「那好吧,讓北寨人跟上王樣板和『鴿鵓客』,享他們沒糧吃的社會主義的福去吧!咱們——」登旺又來了勁,優越地說,「咱甘當咱的『黑斑頭』!咱今晚的會一開完,分給我的工作,我安排了一下,幾個小隊隊長勁大著哩,趕臘月二十,全部結束平地任務!我跟飼養員老大說了會議精神,今年要多殺幾頭豬,老大高興死了,說明天就加料,趕臘月二十六八,正好追肥!好哩!咱殺豬過年!……」
「好咧!不說那些了,剛才會上安排過的事就不說了。」常克儉打斷吳登旺的話。顯然,吳登旺沒聽明白他問話的意思,就直接提出來:「北寨人沒吃的,年怎過呀?日子怎過呀?」
吳登旺睜著虎眼,直愣愣看著常克儉,吃驚不小!他忽兒眼睛一眯,脖子一仰,哈哈笑起來,笑畢,說:「叫寨人過不了年,要你南寨支書同志操心嗎?讓他們朝『鴿鵓客』要去嘛!哈呀,你是鐵路上的警察管到西安鐘樓下了——管得寬過余羅!」
「不寬。夥計!」常克儉說,「你知道不?北寨有人在咱南寨借糧,怎麼借呢?今年借一斤包穀,忙後還一斤麥子;還有掏高價買的,你看這問題是個啥問題呢?咱該管不該管?」
吳登旺說得很乾脆:「開個社員大會,宣布一條,借啥糧還啥糧咱不反對,誰要是粗糧換細糧,賣高價的話……」
常克儉笑著搖頭:「糧食政策誰不知曉?可沒啥吃總得想法子喀!北寨人掏了高價,南寨人得了高價,都不吭氣!你逮住都說借的!沒一個人承認是買的,換的!咱的社員弄這號事,管不管呀?」
吳登旺悶住了,這是實際情況!他煩躁地說:「北寨胡整,弄的咱也不得安寧!」
「也能看出咱思想上的毛病,咱的工作沒做好哩!」常克儉告訴吳登旺,北寨社員到南寨買糧借糧的事,前幾天他就發覺了。先是親戚到親戚家來借,熟人朋友到熟人朋友家來借,後來就出現了經濟寬綽的人來買,手頭緊的乾脆咬住牙借一斤包穀還一斤麥……他想在社員裡頭進行一番教育,訂一條制度卡嚴吧!好了,你說這不對,他不賣不借了,北寨人還是要跑其它隊或渭河北去買!這是社員吃飯問題,你當幹部能不管嗎?現在才交上臘月,離明年收麥早著哩!開過春,到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節,情況會更嚴重!這幾天,他一直在想著這個麻煩事,一個共產黨人最赤誠,最人道的想法形成了,就是拿出南寨的一批儲備糧來,借給北寨。這辦法,他首先考慮的是南寨人要罵他,幹部也會發生爭執,大隊長就是頭一個絆子!再者,北寨肯定不會接受,王樣板硬著頭皮頂著社員的惡罵,兩眼還看的是韓主任獎給他的獎狀,能好意思接受南寨的糧食嗎?前日北寨三隊隊長劉步高和他透過想集體借糧的意思。他想先跟大隊長交換意見以後,再和其它幹部商量,再讓社員討論,一來教育本隊社員,不要趁北寨社員有困難,咱倒去發財,二來是大事,要經社員們同意。想到這兒,他說:「你和他們賭氣做啥?過年該吃十斤肉,韓主任不會少吃一斤!受害受苦的是北寨,北寨的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