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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算咧!那就留下一個名額吧。」薛志良替領導解圍說,「就是不好推。」

    「下不為例!」王書記下決心說,口氣有點氣哄哄。

    薛志良笑著,點點頭。

    「看來,這件工作比所能設想到的麻煩更多!」王書記走出門後,薛志良這樣想。其實,在縣上昨天召開關於招工工作會議之前兩個多月,早就風傳著招工的消息。他是民政幹部,經常被關心這件事的人們詢問著,打探著。他用一句話回答任何人:「沒見上級正式通知。」許多穿著各色衣服的人,做出諂媚的、討好的、巴結的臉色,提出將來一定要幫幫忙。他也用一句話應酬:「等上級傳達咧,到時候看,不違犯政策,儘量幫忙……」有什麼辦法?在文明的城市和落後的農村之間存在著明顯差別的當今中國,誰有本事和力量能扭轉這股強大的進城的洪水?特別是黨的傳統思想被污染以後,問題更加難以正常處置了。現在看吧,上午剛把招牌一貼出門,他的房子裡就湧來許多人。他索性把要起糙的文件紙收拾起來,鎖上門,躲到搞計劃生育的女幹部的房間裡寫,這兒是人人聞之卻步的冷清衙門。

    大約還沒寫兩頁,老薛就聽見有人在院子裡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又粗又響,叫得又緊,簡直跟叫驢的嗓子一般無二。

    薛志良只好合起紙筆,走出門去,見社辦磚廠廠長楊謀兒站在院子裡,東張西望。此人四十多歲,墩墩個兒,光頭髮亮,肥眼泡下一雙又大又詭的眼珠一瞅見他,就急不可待的喊說:「老薛,快快快!王書記叫你!」

    楊廠長跨步過來,一隻胳膊摟住薛志良的肩膀了。看去象是親熱的舉動,而實際感覺那粗壯的胳膊是在推著他快走。

    王書記旁邊,坐著一位中年陌生人,從臉上的顏色看,他的營養是很好的,胖乎乎的圓頭上,扣著一頂栽絨帽兒,帶毛領的列寧式棉襖,脖頸襯著紅藍各半的兩色圍巾。

    「這是一○二信箱供銷科科長老孫!」楊謀兒給老薛介紹對方。孫科長坐在椅子上未動,胖臉上略略顯出一絲有限的微笑,而不象一般申求幫忙者那樣過分地殷勤。楊謀兒又向對方介紹說:「這是俺公社民政科科長,老薛。」

    薛志良握著客人的手,心裡挺彆扭:公社分工搞民政工作的,僅僅就他一個人,從來也沒有什麼「科」!他今日倒被社辦磚廠廠長加封為科長了!他以為楊謀兒和他開玩笑,回頭瞧瞧,楊謀兒臉挺得平平兒,說謊話比說真話的神氣還嚴肅認真。

    王書記笑著瞧一眼薛志良,側過頭擦火柴點菸抽,似乎故意把事情留給別人說。

    楊謀兒把靈活的眼睛對住老薛,說話象打機關槍:「是這麼一回事。孫科長是咱公社孫家灣人,一家人住省城,老常不回來,顯起人生,說近了是咱鄉黨。鄉黨見了鄉黨親,孫科長經常關心咱公社,前年咱磚廠籌辦時,大馬達到處弄不來,孫科長給咱解決咧!這回給咱支援兩部汽車,新出廠的『延河』。要是等上級分配,一年也靠不准能撥來一部……」

    老薛聽楊謀兒的意思,集中到一點,就是過了這個村,決沒第二家店了。汽車雖然是奇缺貨,與民政幹部的工作業務卻相差甚遠,把他叫來,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孫科長的侄女在隊裡,想借這次招工的機會……王書記叫和你一塊商量商量……」

    薛志良溫和地笑著,看著王書記。他用隨和的笑臉告訴屋子所有的人:書記看著辦吧!你只要點頭,我就再留下一個名額。我不想討好誰,也不想得罪誰。五十歲的公社民政幹部,難道還想靠討好誰去求得一官半職嗎?無聊!

    「咱磚廠沒汽車不行喀!成天拉煤,光運費就花得挨不起!清除窯渣,把場地都堆占滿咧!要是有汽車,一下送到臨近村里去鋪路,一舉兩得。老孫為解決咱的困難,把想不到的辦法都想咧!用他們科上的名義先買下了。憑咱,嗨!給人家磕頭叫爺也甭想……」

    老薛聽著楊謀兒的話,心裡厭煩!這些話,在他參加革命隊伍的多少年裡,是作為垃圾一樣的東西被排棄的。現在可好,文化革命以後,這些垃圾一樣的東西被楊謀兒一類人當作蜂蜜一樣追逐著,而且敢於在公社黨委書記面前,大言不慚地高聲宣揚……

    再看看孫科長吧!穩穩兒靠在椅背上,悠悠然噴出一口口煙霧,輕輕撣掉菸頭上的菸灰,一句話也不說。有人替他說話、替他著急、替他辦事、替他賣臉!他有兩部汽車——物質真正是基礎啊!能教孫科長腰硬氣壯!

    楊謀兒囉囉嗦嗦說完了,乞求的眼光瞅著王書記。薛志良也等待著書記的裁決。

    王書記磕掉旱菸灰,從桌子上拿起三張票捲兒,在空中顯示似地晃了晃(那是專叫他薛志良看的),又啪地一聲壓在桌子上,似乎帶著某種嘲諷的口氣說:

    「怎樣?老薛!兩部汽車,換你一張招工表,這個生意,你划得來呀?」

    薛志良對於這樣赤裸裸的問話,確實沒有精神準備,咄咄吶吶:「你……你看……看吧!」

    「我看是划得來的!」王書記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嘛!」

    楊謀兒釋然笑著,向書記點頭……

    孫科長也顯出矜持的笑意……

    王書記把桌子上的票捲兒交給楊謀兒,吩咐說:「一部給你,一部給拖拉機站,不要誤了起貨期限!」

    「那你放心!」楊謀兒小心翼翼把票卷夾進票夾,裝進提兜。

    「那個表?」孫科長說了第一句話。

    「表?」王書記瞅著薛志良。

    薛志良說:「表在縣上,還沒發下來。」

    「放心放心!」楊謀兒拍著孫科長的肩膀,「俺王書記說話,是公社的最高指示,你放心!」

    楊謀兒和孫科長歡歡喜喜出了門,先後鑽進黑殼轎車,走了。王書記把民政幹部留在自己房子,苦笑著說:

    「下不為例!」

    薛志良依然笑著點點頭。

    「下不為例!堅決!」王書記重申他的決心,「我現在就走,住到山嶺上的東溝大隊去,任誰問,甭透露!除非上級有緊急會議,你給我打電話!你按你的計劃辦!」

    王書記下鄉逃走以後,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也都招架不住沒完沒了的糾纏,相繼逃走,住到某一個大隊裡去了。

    老薛被圍困在兼著寢室的辦公室里,床鋪上坐著來訪者,房子的空檔處站著沒有凳子坐的人,火爐邊圍著人。水喝完了,有人自動打回來,放在爐子上燒……

    從公社每個村子來的社員,年輕人、老漢、老婆和一些大小隊幹部,還有城裡來的知識青年的家長,工農商學兵,不論職位多大,知識多高,貧富如何,都一齊向這位瘦瘦的人民公社的民政幹部傾訴心裡話,恭恭敬敬……

    薛志良不時點點頭,表示對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理由都聽進去了。的確,有的家長申述的艱難,聽了簡直令人傷心,我們有許多人生活得並不美好!面對著一張張苦楚抽動的臉,一串一串甩出清鼻眼淚的述說者,他咬住嘴唇,不漏一絲fèng兒,不承諾任何要求。他心裡明白,上級分給全公社僅僅四十個名額,農業戶口的男女青年全社不下兩千,知青也有二三百,照顧也照顧不過來喀!

    他不能滿足任何人,也不厭煩任何人囉囉嗦嗦的申述。他的脾氣在公社二十多位幹部中是頭一個稱得「待人和氣」的。正是這一點,公社領導才量才使用,分配他做麻煩而又瑣碎的民政工作,每年冬季,向最困難戶發放有限的救濟物資和錢款,檢查各村對鰥寡孤獨的五保戶的生活安排,軍人烈士家屬的撫恤金,每季度一次的民用木材的批發……他的工作雖有許多可指責的尚不周密的紕漏,可他的態度永遠是好的,笑嘻嘻……眼前這些擠到他跟前來的人,敘說完了,雖然沒有得到確鑿的許諾,倒也聽了幾句暖心熱胸的話,擦了眼淚和鼻涕離開了,一批又一批……

    薛志良看出,凡是擠到他的跟前來申述困難而希望得到照顧的人,大都是些不通「眼隙」的人。又有一些人,突然插進來,打斷談話者的話,問「王書記在不在?」或問「肖主任到哪裡去了?」他按事先訂好的默契,撒謊說不知道。這些人不甘心,眨著並不信任的眼睛,又到其他幹部那裡去探問了……一向清靜的山區公社的小院,現在熙熙攘攘,吉普車和小轎車在狹窄的院道里錯不開進出的路……

    儘管這樣,有人還是把公社領導抓住了。這些人從山坡上解凍的泥路上回來,在老薛的辦公桌的桌腿上,毫不客氣地蹭著他們粘滿泥巴的皮鞋,發著牢騷和嘆息,要不是為他們的兒女,他們親屬的兒女,或他們首長的兒女,討來公社領導者親筆劃下的那一綹紙頭兒,他們大約做夢也不會光顧山區泥濘小路的自然風光的。他們把紙頭兒掏出來,詭秘地瞧瞧左右,交給薛志良。薛志良看一眼,照例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然後,再聽申述者被打斷了的話頭兒……

    這當兒,一個老漢走進來,手裡拄著拐杖,鬚髮全白了,牙齒也脫落了,乾瘦的臉上,結著豌豆粒大小的老年斑,抬腳舉步相當艱難,看去肯定超過八十大關了,他的左右,走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男的象是國家職工,女的是生活優裕的農村婦女裝束。他們攙著老漢,防他絆腳跌倒!老薛擔心:一旦跌倒,這具棺材瓤子就很難再爬起來!那樣的話,他這民政辦公室里將會鬧出人命來的……這兩個男女也真是,有話他們來說不行嗎?把這樣一個老漢架來幹什麼嘛!

    站在屋子中間和坐在長條凳子上的人,自動讓開路,老漢走到薛志良的對面,隔著桌子,張開沒牙的嘴巴,問:「兔娃子在不在?」老雖老了,說話的口氣卻又沖又倔。

    薛志良一愣,公社幹部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嘛。

    身旁那個中年職工抱歉地笑了,解釋說:「王書記!是王書記!」

    老漢自己也笑了,說:「我叫他小名兒叫得順口,這崽娃子把名字改咧!他在哪?」

    「下隊去了。」老薛說。

    「哪個隊?」老漢問。

    「不知道!」

    「用他的時光,就跑得不見蹤影兒!」老漢氣倔倔地說,「他今日回來不?」

    薛志良聽出,這肯定是王書記的什麼親戚了,就說:「不一定回來。你是——」

    「我是他老舅!」

    「找他有緊事嗎?」

    「沒事我找他幹啥!我七老八十……」

    老漢說了半截話,被身旁的中年職工拉一下胳膊,就停住了口,然後狠狠地說:「他妗子病重,快斷氣咧!想見他一面!」

    老漢被人操縱著說假話,這太明顯了。民政幹部故意裝著吃驚的神氣,嘆息說:「啊呀呀!這可咋辦?他現在在哪個村,我也不清楚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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