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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人家團支書說,她是從那個女大學生的信里,才真正認識了他,不是右派是好人!」
「你去……收拾……桌子吧!」劉蘭芝胸膛里憋得透不過氣來,趕緊把女兒支使開了。她再也經不住女兒一句更尖刻的話了。
女兒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那吳康的兒子吳南,從桌子上拿起正在讀著的書本,舉在空中,眼睛一直不離書頁。女兒抹淨桌面,那小子還舉著書呆呆地看著。女兒嗔怪地從他手中奪過書,又輕輕地攤開在桌子上,嫵媚地笑一笑,跑回灶房來。劉蘭芝急忙把探出房門的身子收回來。
女兒把菜全部端到桌子上去了,劉蘭芝無所事事,在灶房裡空撩亂著。她覺得沒有勇氣再坐到小伙子旁邊,對視他的眼睛。
「大娘,你也一塊兒來吃。」吳南站在灶房門口,拘謹地笑著。
「好……好……」劉蘭芝強裝笑容,慌亂地支吾說。
「叔叔呢?」
「沒下班!」她說,此刻提起她的丈夫,心裡特別齷齪。
「那咱們等等,叔叔回來了一塊吃。」
「不等!」劉蘭芝斷然說,「他今天開會,吃集體灶。」他不回來好。要是他回來了,知道女兒的對象是吳康的兒子,這個場面將會多麼尷尬!
三個人坐定,動起筷子。
吳康的兒子吳南,坐在劉蘭芝旁邊,大大方方提著筷子,暢暢快快吃著。連吃飯也象他爸爸吳康!吳康跟她頭一回去見老裁fèng的時候,吃著爸爸親手做的飯菜,也是這種暢快樣兒。從頭吃到尾,筷子連一次也沒放下!回學校的路上,她和他說笑,笑他是鄉下佬,餓狼!他聽了反而哈哈大笑,頑皮地說:「好東西都叫城裡人吃咧!鄉下人逮住城裡人的便宜,客氣才是傻熊!」她聽著,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女兒吃著,不甘寂寞,對媽媽心不在焉的樣子大概很不理解,插話說:「他爸平反了。」
「噢!」劉蘭芝應著,關心地問,「工作安排了沒有?在哪個單位?」
「歷史研究所。」吳南回答說。
「好,和他的專業對口。」劉蘭芝說。
吳南輕輕一笑,說:「開頭,所里有位領導不同意俺爸去。這個人是我爸的同學,反右中整過我爸,他怕我爸找他的事兒。」
劉蘭芝不由地噓了一口氣,這個整過吳康的同學,她當然明白是誰了。生活對他們三個人開了一個多麼認真、多麼嚴峻的玩笑……可是,劉劍怎麼一直沒有和她談及此事呢?
「真壞!」女兒氣憤地罵。
「其實,我爸哪有心思去想這些事!」吳南說,「他只是急著想有一個安靜的環境,還想成點事。他過了五十歲了,只怕想做的事做不完……」
「他爸的兩本史學專論,出版社已經定稿了。」女兒欽佩地炫耀說,「七十萬字。」
「是嗎?」劉蘭芝著實吃驚了。吳康下放以後,她和他的信息完全斷絕,她能想到他肯定受了許多磨難,卻想不到他竟然還在寫史學論文。自己早已心死如灰,只安於完成中學歷史教學的任務了。她驚異地問,「他在農村幾十年,還沒丟棄對歷史的愛好?」
「他丟不下,還叫我也讀史書,給我媽講歷史故事,我們家成了歷史研究所了。」吳南笑著,風趣地說:「一九六三年,上級安排他當中學教師,他又寫起了書。文化大革命中,成了他的反黨罪行,被打斷了一條胳膊,押送回家。當天晚上,他叫我把筆紙取出來。我以為他要寫交待材料,沒料到他說,來,從頭開始。又寫起書來!」
劉蘭芝的腦海里,展開一幅這樣的圖畫:
青青的山坡下,淙淙的泉水邊,一幢稻糙苫頂的農舍前,青石桌旁圍坐著吳康和他的妻子兒女,聽他講述千百年前的歷史往事,半圓的月亮貼在山頂的天上……
「不說了,不說了!」女兒說,「吳南,把你那張全家福照片拿出來,讓我媽認認你的雙親。」
吳南順從地從提包里取出一本日記本本,翻出一張照片,遞給劉蘭芝。
劉蘭芝把照片接過來,手微微抖著,一時不敢把照片放到眼前來……那個她曾經與之山盟海誓的戀人,現在是什麼樣子呢?
一雙嚴峻的眼睛刺向劉蘭芝,象兩把利劍!那脫光了頭髮的前額,更加顯得突出面蘊藏豐富。微微向下撇著的左嘴角,有一道深深的皺摺,一直勾到下巴後面去,顯示著倔強,堅毅和頑強,這就是吳康!
坐在吳康旁邊的是一位陝南農村裝束的婦女,眼神安詳而又莊重。這就是從她給吳康的那許多情書里認識了吳康的那個團支書!她占據了劉蘭芝的位置,那麼有理氣長……
女兒不時瞧瞧吳南,吳南謙和地笑著。女兒又瞧瞧媽媽,有一種對幸福的乞求,渴望媽媽對她和她的戀人說些祝福的話……
「你們還年輕……」劉蘭芝說不順暢,結結巴巴,「像你……吳伯伯……那樣做人……這是最珍貴的……」
女兒果然心滿意足地笑了。
吳南莊重地點點頭,也幸福地笑著。
劉蘭芝卻更苦楚了。這一雙年輕人,看來已經完滿地鑄成他們幸福的基礎了!可是,她將怎樣面對吳康?面對那個從她給吳康的信里認識了吳康而義無反顧地結成生死之戀的陝南勞動婦女?她和劉劍投在吳康心靈上的陰影,一旦為孩子們所了知,她……
孩子們告辭了,要回學校去。他們就在她和吳康讀過書的那所古老的大學歷史系學習。她不強作挽留,讓他們去吧!
劉蘭芝站在殘雪未融的地面上,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在樓房的轉角處消失,回過身來,怎麼也抑制不住感情的cháo水了。她緩緩走上樓梯,腳步十分沉重……
1980.3西蔣村 民政幹部薛志良坐在王書記對面的椅子上,眼睛瞅著寫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冊,匯報完縣上關於招工工作的詳盡安排後,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床鋪與辦公桌成直角交叉地方的王書記,右手手掌托著腮幫,胳膊肘撐在桌子角上,睡著了。
唔!他大概沒聽進去幾句。老薛輕輕嘆口氣,心裡很不是滋味。就此走掉呢,不好;不走吧,又不好意思叫醒他的領導者。為難的當兒,他卻無聊地觀察起全社一萬多人口的最高領導者來:頭上的帶耳扇的舊棉布帽歪了,身上的衣服皺摺里,藏著灰塵,兩隻腳上,黃泥巴糊住了手工製作的棉鞋的多半個鞋面。他睡得挺香,嘴唇噘著,失修的稀稀落落的鬍鬚又亂又長,挨近五十的中年人的長臉上,顯示著疲勞和困頓。老薛忽然同情起自己的領導人來,他整天奔跑在公社所屬的二十幾個大隊裡,十多個新老社辦企業里,幫助他的下屬們解決許多棘手的問題,夜裡總是熬眼吧!老薛原諒領導者不禮貌的行為了,無可奈何地又嘆一口氣。
這時候,王書記醒來了。
「嘿呀!」王書記抱歉地笑笑,眼白里罩著一層粉紅色絲膜。
老薛也笑笑,表示諒解。
王書記站起身,扯下毛巾,在洗臉盆里蘸上水,狠勁擦拭著臉,一邊問:「主要精神是啥?用三、五句話說。」
薛志良沉吟一下,企圖把本本上記了六七頁的記錄,高度概括出來,他說:「縣上要求,這次招工,所分配的名額,全部下到隊裡,公社不許半路攔截扣留一個名額,就是不准任何人以任何藉口走後門。粉碎『四人幫』了……」
「嗯!」王書記點一下頭,又問,「給咱分了多少名額?」
「四十。」薛志良回答,「知青二十五,農青十五。」
「縣上具體怎樣安排?」王書記問。
「先用一周時間宣傳,做好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周把名額下到大隊,定下人選報回公社;第三周政審、體檢;第四周報縣待批。前後一月,不准拖延。」薛志良說。
「好!」王書記說,「你給咱提一個具體方案,周一晚上開革委會例會時討論,通過了就辦。」
薛志良點點頭。
「多年沒招工了,問題肯定多!」王書記說,「工作做紮實,爭取甭出問題。」
「縣上領導再三叮囑的,也就是這意思!」薛志良說,「就怕各種『關係』干擾……」
「甭怕!干擾是肯定的。」王書記說,「關鍵是咱倆,我是這兒的一把手,你是具體辦事人,矛盾肯定會集中到咱倆頭上。咱倆撐硬,把杆杆兒撐端立直,事好辦!」
「我保險!」薛志良笑著保證說,滿有信心地走出了王書記的房子。
薛志良用一塊紅紙寫了「招工辦公室」幾個字,貼在門外的磚牆上,以免來訪者亂敲冒推別人的門板,影響其他同志工作。然後坐在辦公桌前,攤開紙,起糙方案。
一陣汽車輪軋軋地響進院子,接著聽見車門開關的嘭啪聲;再接著,他的門被推開了。
「玉生在不在?」來人穿著呢大衣,站在門口問。
在薛志良的記憶里,人們對王玉生的習慣稱呼是「王書記」。他在公社當民政幹部五六年裡,幾乎沒有聽過直呼其名而連姓也不帶的聲音,這是大人對小孩那種既藐視又親切的口氣。
「在!」薛志良立即站起,走出門,把來客引到王書記房門口,推開門:「王書記,有人找!」
王書記正和辦公室的秘書談什麼,轉過頭,辨認著來人。
「玉生!你在這兒獨霸一方!好難找哇!」來人嘻嘻哈哈說。
王書記醒悟似地慌忙站起,迎到門口,驚喜地笑著:「啊呀!老關!想不到是你,到俺這山溝野窪里來……」
「山裡有神舍藥,求者不遠千里……」
薛志良走回自己的房子來,看著小院裡蛋青色的小轎車,那玩藝兒停在泥土地上,顯得特別耀眼。縣委和地委領導來公社檢查生產和工作時,總是坐吉普。看派勢,聽口氣,來人非同一般。
大約一小時光景,王書記走進門來,坐在老薛對面的椅子上,皺著眉頭,一臉難色,抱怨說:「難弄!事情真箇難弄!」
薛志良大約能猜摸出幾成,問:「怎咧?」
「嗨呀!你猜那是誰?咱的老上級,現在在市里當什麼部長。」王書記說,「來幹啥?開後門來了!」
「噢!」薛志良證實自己猜得不錯。
老領導一來先翻老帳:「我在縣上那陣兒,到你們村見你頭一面,你小伙兒下雪天穿著單褲,光腳片穿著爛鞋,我當時叫人給你先解決了一身棉衣,記著沒?我把你提拔到縣團委,頭一天,你一頓吃了七個蒸饃……」他這麼說話,我開不開口喀……
「他要給誰辦啥事?」薛志良問。
「他們部里一把手的外孫女,在咱東王插隊……」
「你應承了沒?」
「老領導甩出了老面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