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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女兒羞澀地笑著,介紹說:「這是我媽。媽,他是小吳……吳南。」
「坐!坐!」劉蘭芝有點慌亂地讓著。唔!姓也一樣!怎麼回事呢?
她幾乎不敢正眼看吳南。把客人禮讓到椅子上坐下,遞茶的時光,她看見一雙多麼聰穎的眼睛,那簡直就是二十多年來時時在腦際里閃光的吳康的眼睛……不會是幻覺吧?
「大娘,您也坐。」
一口濃重的陝南地方口音,更加深了她的猜疑。陝南,吳康就是下放到陝南山區的。劉蘭芝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由得仔細打量起年輕人來:長條瘦臉——象吳康;寬寬的亮堂堂的前額也象;稍微向下撇著的左嘴角——簡直像神了!長長的脖頸根,露出藍條子土布襯衫的衣領……不錯,只有吳康家鄉那個縣的人,才習慣織這種藍條子土布……
劉蘭芝第一次看見這種藍條子土布襯衫,是進入高中的第一天。排過座次之後,她的同桌,一個從關中農村考進省立重點中學的新同學吳康,上身就穿著這樣一件漿得顯硬的藍條子上布衫子。自小在城市長大的裁fèng的女兒,總是穿著時興的服裝,看見這樣一件土布衣服,多稀奇!在一個儘是城市學生的教室里,這樣一件老式襯衫所顯示的土氣,就特別顯眼。她帶著嘲笑的口氣,問剛剛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同桌:「你這衫子,是什麼料子做的?」
周圍的同學泛起一陣開心的笑聲。
劉蘭芝得意地看著,吳康眼睛裡呈現出一縷窘迫的神情。她忽而有點後悔,深怕這個鄉村來的野孩子罵出什麼不乾淨的話來。沒有,窘迫的神色瞬即從他的眼裡消失了,整個長條臉上,是一副坦然的神志,語氣穩重地說;「是『鄉村呢』料子。」
不出一月,這個鄉下學生以他正直的品質和優秀的成績,很快獲得同學的尊重和信任,劉蘭芝才真正後悔了。及至他們三年期滿,一同考入大學歷史系,她無法隱瞞自己心底的愛慕之情了。
一個春日的傍晚,校園裡的絲絲垂柳下,她對吳康嬌嗔地說:「給大嬸寫信時,讓她給我剪件『鄉村呢』襯衫,行不?」
「藍條子土布襯衫,你穿?」吳康停住腳,眼裡閃著異樣的光彩,驚奇地問。
「我喜歡。看順眼了,挺好!」她說。
他臉紅了,抑制不住欣喜的心情,大聲憨氣地說:「行啊!行啊!『鄉村呢』要幾件也不難!」說著,伸手抓住她的雙手。她倉皇地逃開了……
現在,劉蘭芝看見坐在桌子對面的吳南,神態和穿著,都活象當年的吳康啊。她問他:「家在哪裡?」
「陝南。」
「陝南不種棉花,也不織布。」她指著吳南的脖子,笑問,「你穿這襯衫……」
吳南低頭笑了。女兒插嘴說:「他老家在關中。他父親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陝南,落了戶。那土布是老家奶奶給寄的。」
「這布結實,耐磨,我們家大小都喜歡穿。」
果然是吳康的兒子,真是出奇事。劉蘭芝至此完全證實了初見時的預感,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二十多年了,沒有機會見他一面,現在卻看見他的兒子,要做我的女婿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振顫,抖動……她託辭要去備飯,鑽進灶房去了。
這兒安靜。劉蘭芝打開爐門,把早已切好的菜扔進小鍋,轉身扭開水管,沖洗了熱烘烘的臉,又打開了小灶房的窗戶。
藍天,白雲。古城春天少有的晴朗透碧的天空。越過一幢幢參差高矮的建築,劉蘭芝看見公園裡那座亭台的尖頂。也是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們臨近畢業了,她和吳康在糙坪上談論畢業論文的提綱,後來又扯到志向、理想、事業,海闊天空……
「史學的價值,就在於真實。沒有真實,就不算歷史!」吳康在糙地上踱著,說著。
她坐在糙地上,雙手抱著膝,仰著頭,聽心愛的人兒談著,附和說:「正是史料里夾雜著的許多假的東西,才給後人評價歷史造成了困難。」
「科學地評價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唯物史觀是最好的武器。我滿懷信心……」
「我給你當個助手……」
「你要自己干,我們共同鑽!」
春天的傍晚,霧霧籠罩著綠色的柳樹,寒氣cháo起來。她依著他,從公園的小路上慢慢朝大門走去。
「飯糊了!媽!」女兒蹦進灶房。
劉蘭芝慌忙迴轉身,提下小鍋,一股焦糊味兒直衝鼻孔。
女兒吃吃笑著,封了爐門。
「你去打點醬油來。」
「不是有嗎?」
「再去買點好的,那個不好……」
女兒被支使走了。小灶房又恢復了安靜,她的思緒象小河的流水,斬不斷,堵不住。
「劃清界線!這是個立場問題!」已經被她撕過三次求愛信的同學劉劍,又來找她談話。他是第一個在班級辯論中揭露出吳康在論文裡用秦始皇搞影she的人,進入新成立的反右領導小組了。他很關心劉蘭芝,對她在辯論中支持吳康的做法表示出焦慮和擔心。他幾次和她談話,全是對她的關心和愛護。「自由辯論結束了,要組織反擊……」
「……」她說不出話了。兩三天來,校園裡和教室裏白天黑夜正在進行的熱烈的辯論的氣氛突然冷卻了,劉蘭芝心裡也冷卻了,惶惑了。
「各人的歷史要自己來寫。態度的轉變,是關鍵的一步。」劉劍分析說。
「……」劉蘭芝張張口,還是說不出話,心口不一的話是難以說出來的,但她不能不承認,劉劍說的是實際的情況。她支吾說,「我要再想想,我所堅持的觀點,是不是真的錯了……」
劉蘭芝看著站起來走去的劉劍,頭腦里混亂極了。她想哭,又哭不出。
「趁早剪斷!」老裁fèng對著幾天內明顯消瘦下去的女兒,揮著剪刀,訓戒說:「爸爸舊社會受苦受氣,新社會翻身做人,報恩還報不盡呢!這小子敢攻擊……」
「土裡土氣的莊稼坯子,我早就不中意!」媽媽嘟噥著,現在有她說的話了。她早就不中意那個未來的鄉村女婿,現在有了最有理的理由:「哼!右派……」
於是,劉蘭芝終於走上辯論會(實際已經是一邊倒的批判會)的台階,面對全校師生,痛哭流涕,慷慨陳詞……「在風浪中,我要和左派站在一起……」她的行為,在學校一時傳為鬥爭佳話。
因為運動,畢業分配推遲了。這一天,劉劍悄悄地向她透露,分配她到市內一家中學當歷史教員。她有點不平,論學業,劉劍每次考試,成績從來都在她之下,居然被分配到歷史研究所去了。劉劍討好地解釋,說是她本來被分配到縣區中學,經他多方力爭才留在市里……比起偏僻的山區,城裡是好多了。她算將就了,準備回家把這個訊息告知老裁fèng。
在校門口,她碰見了吳康。
幾十個被打成極右的學生,肩頭扛著被卷,手裡提著書兜,排著散亂的隊形,默默向學校的大門走去。
吳康夾在這支散亂的隊列里,肩膀上挎著被卷……被卷外面包著的藍條子土布床單,和他身上的藍條子土布襯衫出於同一架織布機吧?那個為他紡棉織布的關中鄉村老大娘,看見這樣歸來的兒子,會怎麼樣呢?她放慢了腳步,讓他們的隊列先出門吧。
吳康隨著隊列走出校門,轉過身,停住腳步,抬起頭來,瞧著學校古老的門樓上面刻的校徽,嘴唇緊緊抿閉著,左邊的嘴角拉下去了,不動了。劉蘭芝再不忍心看他的臉,低下頭,閉了眼,她發覺她和他的界限還是沒有劃清啊……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吳康也瞅見了她。兩雙眼睛對視的瞬間,吳康那籠罩著痛苦的迷霧的雙眼,忽地燃燒起來了,嘴角現出一縷輕侮的笑,那是怎樣居高臨下的不屑一顧的嘲笑啊……她無力對視那雙眼睛,慌忙偏過臉去。
當她再轉過頭來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背影,扯開長步,揚著頭,肩頭挎著被卷,走遠了,蕭蕭秋風把那藍條子土布襯衫的下襟揚起來……
「媽,醬油。」女兒蹦進門來,說話像唱歌。
「噢噢!買回來了……」她胡亂答應著。
女兒擠到案板前,搭手幫她做飯。她從女兒眼裡看出一種期待的神氣,希望媽媽說說第一次看見女婿的印象吧?應該滿足女兒的要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能說什麼呢?
女兒終於忍不住,說:「他爸爸可好。」
「你知道?」她深情地問,心想,我比你清楚多了!
「他媽媽也好。」女兒說。
「你知道?」她急切地問,吳康找了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他給我說的。」女兒驕矜地說,「他爸下放到陝南,落腳在一個山溝的生產隊裡勞動改造,公社安排讓團支部書記暗暗監視他的舉動。團支書是縣上有名的模範團支書,很厲害,管他管得可嚴了,整天冷著臉,生怕他干出殺人放火,破壞集體的事兒來,自己也搞得很緊張。半年過去了,沒見這個右派學生胡作非為,倒是看見他把長頭髮剃了,象當地農民一樣,光頭上纏著一條藍布帕子。團支書有點泄氣,上級忠告她說,這些右派,表面上最會裝相,別看整天不說話,肚裡的黑墨水翻浪哩!她再也不敢鬆懈鬥志和敵情觀念了。有一天,團支書猛然發現,右派學生正蹲在牆角燒字紙。銷贓滅證!好大膽!她氣得立時火氣直冒,跑到跟前,一把把他推開,從火堆里搶出尚未燒盡的材料來。她連拍帶打,撲滅了火,坐在地上看起來。看著看著,團支書流下眼淚來了,最後竟然罵起來了……」
「怎麼回事?」劉蘭芝聽得入神,迫不及待地問。
「哪裡是什麼贓證!」女兒說著笑起來,「是他在大學的一個女同學寫給他的戀愛信,情書!」
「啊……」劉蘭芝倒抽一口氣,神色都痴了,心情很緊張,趕緊側過臉去。
「團支書此後再不對他吹鬍子瞪眼了,提出要和他結婚。」
「啊……團支書是個女的?」
「男的還能……嘿嘿嘿……」
「這麼快?」
「哪能!他不答應,倒嚇壞了。說他今生再不結婚了!」
「那後來怎麼……」
「團支書一心不改!對他越來越好。為這事,她被撤銷了團支書職務,開除團籍。」
「啊!」
「你『啊』什麼呀!」女兒說完這段傳奇式的婚事,看著母親驚奇而又緊張的神色,鄭重地評價說,「這個鄉村姑娘,比那個女大學生值錢!」
「你說什麼?」劉蘭芝感到女兒的話象針一樣刺進她的心裡來了。
「她比她,值——錢!」女兒又重複說。
「唔……」劉蘭芝的心顫顫地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