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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小院停著一輛自行車,車架上掛著米袋麵包和衣物之類,大約是準備送給病人的。上房裡屋裡,傳出一伙人嘈嘈的議論聲:
「這明顯是打擊報復……」
「他爸嘴上說得好,『保證不記仇恨』,屁!」
「告他!往上告!這還有咱的活處……」
說話的聲音都是熟悉的,是幾個四清運動的積極分子和夢田的幾個本家。羅坤停了步,走進去會使大家都感到難堪。他站在院中,大聲喊:「夢田哥!」
屋裡談話聲停止了。
夢田老漢走出來,站在台階上,並不下來。
羅坤走到跟前:「順娃傷勢咋樣?」
「死了拉倒!」夢田老漢氣哼哼地頂撞。
「我說,老哥!先給娃治病,要緊!」羅坤說,「只要順娃沒麻達,事情跟上處理」
「算咧算咧!」夢田老漢搖著手,「棒槌打人手撫摸,裝樣子做啥!」
說著,跨下台階,推起車子,出了門樓。
羅坤站在院子當中,麻木了,血液涌到臉上,燒臊難耐,他是六十開外的人了,應當是受人尊重的年齡啊!他走出這個門樓的時光,竟然不小心撞在門框上。
走進自家門,屋裡圍了一腳地人,男人女人,羅坤溜了一眼,看出站在這兒的,大都是四清運動和自己一塊挨過整的幹部或他們的家屬。他們正在給膽小怕事的老伴寬解:
「甭害怕!打咧就打咧!」
「誰叫他爸四清運動害了人……」
「他夢田老漢,明說哩,現時臭著咧!」
這叫給人勸解嗎,這是煨火哩!羅坤聽得煩膩,又一眼瞥見坐在炕邊上的大隊長羅清發,心裡就又生氣了:你坐在這裡,聽這些人說話聽得舒服!他和大隊長搭話,大隊長卻奚落他說:「你給夢田老漢回話賠情去了吧?人家給你個硬頂!保險!你老哥啊!太膽小咧!簡直窩囊!」
羅坤坐在灶前的木墩上,連盯一眼也不屑。他最近以來對大隊長很有意見:大隊長剛一上任,就在自己所在的三隊搞得一塊好莊基地。這塊地面曾經有好幾戶社員都申請過,隊裡計劃在那兒蓋電磨磨房,一律拒絕了。大隊長一張口,小隊長為難了,到底給了。好心的社員們覺得大隊長受了多年冤屈,應該照顧一下,通過了。接著,社辦工廠朝隊裡要人,又是大隊長的女兒去了,社員一般地沒什麼意見,也是出於照顧……這該夠了吧?你的兒子伙著我的三娃,還要打人出氣,闖下亂子,你不收拾,倒跑來給女人撐腰打氣。「把你當成金葉子,原來才是塊銅片子!」
羅坤黑煞著臉,表示出對所有前來撐腰打氣的好心人的冷淡。他不理睬任何人,對他的老伴說:「取五十塊錢!」
老伴問:「做啥?」
「到醫院去!」
大隊長一愣,眼睛一瞪,明白了,鼻腔里發出一聲重重地嘲弄的響聲,跳下炕,竟自走出門去了。屋裡的男人女人,看著氣色不對,也紛紛低著眉走出去了。
羅坤給縮在案邊的小女兒說:「去,把治安委員和團支書叫來!叫馬上來!」
老伴從箱子裡取出錢和糧票,交給老漢:「你路上小心!」
羅坤安慰老伴:「你放心!自個也甭害怕!怕不頂啥!你該睡就睡,該吃就吃!」
治安委員和團支書後腳跟著前腳來了。
羅坤說:「你倆把今日打架的事調查一下,給派出所報案。」
治安委員說:「咱大隊處理一下算咧!」
「不,這事要派出所處理!」羅坤說,「這不是一般打架鬧仗!」
團支書還想說什麼,羅坤又接著對她說:「你叔不會寫,你要多幫忙!」
說罷,羅坤站起身,拎起老伴已經裝上了饃的口袋,推起車於,頭也不回,走出門去。朦朦月光里,他跨上車子,上了大路。
整整五天裡,老支書坐在大順的病床邊,餵湯餵藥,端屎端尿,感動得小伙子直流眼淚。
夢田老漢對羅坤的一舉一動都之以鼻!做樣子罷了!你兒子把人打得半死,你出來落笑臉人情,演得什麼雙簧戲!一旦羅坤坐下來和他拉話的時候,他就倔倔地走出病房了。及至後來看見兒子和羅坤親親熱熱,把挨打的氣兒跑得光光,「沒血性的東西!」他在心裡罵,一氣之下,乾脆推著車子回家了。
大順難受地告訴羅坤,說他爸在四清運動中被那個整人的工作組利用了。四清後,村里人在背後罵,他爸難受著哩!可他爸是個倔脾氣,錯了就錯下去。四清運動的事,你要是和他心平氣和說起來,他也承認冤枉了一些人,你要是罵他,他反硬得很:「怪我啥?我也沒給誰捏造喀!四清也不是我搞的!蓋了我的章子嗎?我的頭也不由我搖!誰冤了誰尋工作組去……」
羅坤給小伙子解釋,說夢田老漢苦大仇深,對新社會、對黨有感情,運動當中頂不住,也不能全怪他。再說老漢一貫勞動好,是集體的台柱子……
第七夭,傷口拆了線,大順的頭上纏著一圈白紗布出院了。羅坤執意要小伙子坐在自行車後面的支架上,小伙子怎麼也不肯。「你的傷口不敢掙!醫生說要養息!」羅坤硬把小伙子帶上走了。
「大叔!」大順在車後輕輕叫,聲音發著顫,「你回去,也甭難為虎兒……」
羅坤沒有說話。
「在你受冤的這多年裡,虎兒也受了屈。和誰家娃耍惱了,人家就罵『地主』,虎兒低人一等!他有氣,我能理解……」
羅坤心裡不由一動,一塊硬硬的東西哽住了喉頭。在他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十幾年裡,他和家庭以及孩子們受的屈辱,那是不堪回顧的。
小伙子在身後繼續說:「聽說你和俺爸,還有大隊長清發叔,舊社會都是窮娃,解放後一起搞土改,合作化,親得不論你我……前幾年翻來倒去,搞得稀湯寡水,娃兒們也結下仇……」
羅坤再也忍不住,只覺兩股熱乎乎的東西順著鼻樑兩邊流下來,嘴角里感到了咸腥的味道。這話說得多好啊!這不就是羅坤心裡的話嗎?他真想抱住這個可愛的後生親一親!他跳下車子,拉住大順的手:「俺娃,說的對!」
「我回去要先找虎兒哩!他不理我,我偏尋他!」小伙子說,「我們的仇不能再記下去!」
倆人再跨上車子,沿著枝葉茂密的白楊大路,羅坤像得了某種精神激素,六十多歲的人了,踏得車子飛快地跑,後面還帶著個小伙子哩。
可以看見羅村的房屋和樹木了。
羅坤推著自行車,和大順並肩走進村子的時候,街巷裡,這兒一堆人,那兒一堆人,議論紛紛,氣氛異常,大隊辦公室外,人圍得一大夥。路過辦公室的時候,有人把他叫去了。
辦公室里,坐著大隊委員會的主要幹部,還有派出所所長老薑和兩個民警,空氣緊張。大隊長清發鬚毛直豎,正在發言:「我的意見,堅決不同意!這樣弄的結果,給平反後工作的同志打擊太大!他爸含冤十年……」
羅坤明白了。他瞥了一眼清發,說:「同志,法就是法!那不認人,也不照顧誰的情緒!」
羅清發氣惱地打住話,把頭擰到一邊。
羅坤對姜所長說:「按法律辦!那不是打擊,是支持我工作!」
姜所長告訴羅坤,經上級公安部門批准,要對羅虎執行法律:行政拘留半個月。他來給大隊幹部打招呼,大隊長清發堅持不服判處。
「執行吧,沒啥可說的!」羅坤說,「法律不認人!」
民兵把羅虎帶進辦公室里來,小伙子立眉豎眼,直戳戳站在眾人面前,毫不懼怕。直至所長拿出了拘留證,他仍然被一股氣衝擊著,並不害怕。
清發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把頭歪到另一邊,脖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彈。
羅坤瞧一眼兒子,轉過臉去,摸著菸袋的手,微微顫抖。
就在民警把虎兒推出門的一剎那,一直坐在牆角,瞪著眼、噘著嘴的貧協主任夢田老漢,突然立起,撲到羅坤當面,一撲踏跪了下去,哭了起來:「兄弟,我對不住你……」
羅坤趕忙拉起夢田老漢,把他按坐在板凳上。夢田老漢又撲到姜所長面前,鼻涕眼淚一起流:「所長,放了虎娃,我……哎哎哎……」
這當兒,在門口,大順摟著虎兒的頭流淚了,虎兒望著大順頭上的白紗布,眼皮耷拉下來,鼻翼在急促地扇動著。
虎兒掙脫開大順的胳膊,轉進門裡,站在爸爸面前,兩顆晶瑩的淚珠滾了出來:「爸,我這陣兒才明白,羅村的人擁護你的道理了!」說罷,他走出門去。
羅村的幹部們重新在辦公室坐下,抽菸,沒人說話,又不散去。社員們從街巷裡、大路上也都圍到辦公室的門前和窗戶外,他們擠著看黨支部書記羅坤,那黑黑的四方臉,那摻著一半白色的頭髮和胡茬,那深深的眼眶,似乎才認識他似的。
羅坤坐在那裡,瞧著已經息火而略顯愧色的大隊長,和幹部們說:
「同志們,黨給我們平反,為了啥?社員們又把我們擁上台,為了啥?想想吧!合作化那陣咱羅村幹部和社員中間關係怎樣?即便是三年困難時期,生活困苦,咱羅村幹部和群眾之間關係怎樣?大家心裡都清白!這十多年來,羅村七扭八裂,幹部和幹部,社員和社員,幹部和社員,這一幫和那一幫,這一派和那一派,溝溝渠渠劃了多少?這個事不解決,羅村這一攤子誰也不好收拾!想發展生產嗎?想實現機械化嗎?難!人的心不是操在正事上,勁兒不是鼓在生產上,都花到勾心鬥角,你防備我,我懷疑你上頭去了嘛!」
「同志們,我們羅村的內傷不輕!我想,做過錯事的人會慢慢接受教訓的,我們挨過整的人把心思放遠點,不要把這種仇氣,再傳到咱們後代的心裡去!」
「羅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們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將來給後輩交班的時候,不光交給一個富足的羅村,更該交給他們一個團結的羅村……」
辦公室門裡門外,屏聲靜氣,好多人,幹部和社員,男人和女人,眼裡蓬著淚花,那晶瑩的熱淚下,透著希望,透著信任……
1979.5小寨 女兒今天領著她的對象要到家裡來,這是頭一回。劉蘭芝把一切收拾停當,就坐下織毛衣,靜靜地等著。織過多少件毛衣的雙手,忽然笨拙了,總是把針戳到岔兒里去。
樓梯上響起女兒的腳步聲。
門推開了,劉蘭芝揚起頭,女兒笑著站在門裡,把跟在身後的小伙子讓進屋。她站起來,迎上前去。
一眼瞧見那張英氣勃勃的臉,劉蘭芝不由一愣,這年輕人和吳康長得多象啊!吳康,那是她在女兒這個年齡的時候,曾經熱戀過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