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頁
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里。
嘩嘩嘩的大雨,猛烈地沖刷著白楊和柳樹濃密的葉子,啪啪直響,稻田和玉米林里蒙蒙一片白霧,發出巨大的又像是遙遠的海cháo一般的轟鳴。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產黨員!」老漢說著,從木墩上立起,神情莊重極了。他走到小炕邊,從炕頭上的土窯窩裡取出一個小木匣,抱在懷裡。
老九和老八看見,這是一隻十分粗糙的木匣,木板是用斧子劈出來的,根本未用創子推光。匣蓋上,畫著一個象徵著鐮刀和錘子的拙笨的圖案,染著淡淡的紅色。兩人疑惑不解。
「這是我的黨費!」老漢慢慢拉開匣蓋,露出一紮捆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和一堆硬幣,「夏天,我在柳林里拾蟬殼兒,到小鎮藥鋪里賣了,月月按時交。」
老九一把抱過那隻小木匣,眼淚嘩地一下湧出來,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紙幣上和一摞摞硬幣上。
老八雙手緊緊抓住老漢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臉上抽搐著,眼淚也流下來了。
老漢卻不哭,一字一板,從那長滿短鬍鬚的嘴裡迸出深沉的話來:「我自解放見了黨,就跟黨走,聽黨的話!黨叫搞互助組咱帶頭互助;黨叫辦農業社咱就辦農業社,我把瓦房騰出來給社裡作飼養室;黨叫大辦農業,我就領社員下河治灘……我對黨沒二心!」老漢緊蹙雙眉,痛苦萬般,「我活著是黨的人,死了還是黨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樣的問題苦惱著,無法回答老漢積聚在心頭十年多的疑難,默然相向……
雨住了,烏雲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獨房,心事重重的地順著河堤走去。
這倆人,從此再沒到小河邊上來過,老大老漢想念起他們來了。
又一年的春天來了。不知不覺中,堤壩上,河邊淤泥里,春糙繡成團兒了。楊柳發芽,麥苗返青,春天給自然界帶來了繁榮,可給老大老漢帶來的是難以減輕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發狠地拾石頭,壘堤壩。
這一天,老漢正挑起一擔石頭,從沙灘朝石壩走來,猛然聽見一陣自行車鏈條的響聲,抬起頭,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壩頭上,衝著他和善地笑著。老漢心裡一熱,腳下加快了。上了石壩,他扔下挑擔兒,拉著他倆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為客人的到來,老漢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攏起腳底的柴糙、雜物,用自扎的掃帚掃了地,嘴裡嘟噥著:「真想你倆哩!」
老漢扔下掃帚,一抬頭,卻見倆朋友背對著他,面朝牆壁,呆呆地站著,那兒牆上,掛著周總理的遺像。當他倆轉過身來,老漢看見他們的眼眶裡閃著淚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兩個朋友的肩膀,哭出聲來了。
三個人坐定,揩乾了眼淚,相對無言,默默地坐著。
李玉忽然提議說:「給總理獻個花兒吧,咱們栽活花。」
「好!」老八說。
「我怎想不到呢!」老漢拍著自己的腦袋,「還是你們知識人……」
三個人出了門,在初春的河灘上,在初發的春糙里尋找。老八回來了,捧著一株血紅的小花,花朵不過豆粒大。老九回來了,雙手掬著一株小白花,頂端只開了一朵,有指甲蓋兒大,婷婷玉立。老大老漢回來了,雙手握著一撮帶著泥上的麥苗。三個人把無名的野花和麥苗栽進小盆里,端放在周總理的遺像下。
夕陽如血,染紅了柳樹和楊樹的枝梢。三個朋友,促膝而坐,暢談起來。
夜幕籠罩了山塬和河灘,小瓦房裡響著深沉的聲音……
月亮升起來,滿天星斗,憤怒的聲音從小瓦房衝出來……
月亮落下去,河灘又被黑夜籠罩了,激昂的聲音像小河的春汛爆發……
一縷曙光終於從山頂上冒出來……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邊的春天更迷人。一川墨綠的麥苗給人以無限的生機,楊柳綻出一片片鵝黃小葉,兩道長堤像兩條黃色的綢帶緊緊嵌在小河邊上。
老八和老九,簡直被小河美麗的春色陶醉了。
老遠,他們就看見,在他們釣魚的圓盤壩上,坐著黑壓壓一片男女社員,有人站在人堆里講話,那聲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漢!他倆剛巧走得近了,會也散了,社員們一齊下到稻田裡,扎翻起稻地來。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揚起胳膊,掄著。
三個人對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著、搖著、問著、笑著。
正在地里幹活的社員,看著這三個人親熱的樣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聲問:「你倆人咋把咱支書叫老大哩?」
老漢笑著,對倆朋友說:「現時不能叫老大羅!平了反了!」
兩人盯著老漢,像是問:平反連名號也平啊?
「在我那門子裡,我為五。」老漢哈哈笑著,「你們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嗎?按這排行,我那陣兒算老大嘛!」
兩朋友聽了,恍然大悟,又一齊拉著老漢的手,拍著老漢的肩膀,搖著、抖著、笑著。
1979.3小寨 一場嚴重的打架事件攪動了羅村大隊的旮旯拐角。被打者是貧協主任羅夢田的兒子大順,現任團支部組織委員。打人者是四清運動補劃為地主成份、今年年初平反後剛剛重新上任的黨支部書記羅坤的三兒子羅虎。
據在出事的現場——打井工地——的目睹者說,事情純粹是羅虎尋釁找岔鬧下的。幾天來,羅虎和幾個四清運動挨過整的幹部的子弟,漂涼帶刺,一應一和,挖苦臭罵那些四清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參與過四清運動的貧協主任羅夢田的兒子大順,明明能聽來這些話的味道,仍然忍耐著,一句不吭,只顧埋頭幹活。這天后晌,井場休息的時光,羅虎一夥罵得更厲害了,粗俗的污穢的話語不堪入耳!大順臊紅著臉,實在受不住,出來說話了:「你們這是罵誰啊?」
「誰四清運動害人就罵誰!」羅虎站起來說。
大順氣得呼呼兒喘氣,說不出話。
羅虎大步走到大順當面,更加露骨地指著大順臊紅的臉挑逗說:「誰臉發燒就罵誰!」
「太不講理咧!」大順說,「野蠻——」
大順一句話沒說完,羅虎的拳頭已經重重地砸在大順的胸口上。大順被打得往後倒退了幾步,站住腳後,撲了上來,倆人扭打在一起。和羅虎一起尋釁鬧事的青年一擁而上,表面上裝作勸解,實際是拉偏架。大隊長的兒子四龍,緊緊抱住大順的右胳膊,又一個青年架住大順的左胳膊,一任羅虎拳打腳踢,直到大順的臉上嘩地竄下一股血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這是一場預謀的事件,目睹者看得太明顯了。
一時間,這件事成為羅村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那些參與過四清運動的人,那些四清運動受過整的人,關係空前地緊張起來了。一種不安的因素瀰漫在羅村的街巷裡……
春天雨後的傍晚,山清水秀,空氣清新;塊塊雲彩悠然漫浮;麥苗孕穗,油菜結莢;南坡上開得雪一樣白的洋槐花,散發著陣陣清香,在坡下溝口的靠茬紅薯地里,黨支部書記羅坤和五六個社員,執鞭扶犁,在鬆軟的土地上耕翻。
突然,羅坤的女人失急慌忙地顛上塄坎,顫著聲喊:「快!不得了……了……」
羅坤喝住牛,插了犁,跑上前。
「惹下大……禍咧……」
羅坤臉色大變:「啥事?快說!」
「咱三娃和大順……打捶,順娃……沒氣……咧……」
「現時咋樣?」
「拉到醫院去咧……還不知……」
「啊……」
羅坤象挨了一悶棍,腦子嗡嗡作響,他把鞭子往地頭一插,下了塄坎,朝河灘的打井工地走去,衣褂的襟角,擦得齊腰高的麥葉刷刷作響。
打井工地上,木柱、皮繩,撅、杴胡亂丟在地上,臨近的麥苗被攘踐倒了一片,這是毆鬥過的跡象。打井工地空無一人,井架悄然撐立在高空中。
從臨時搭起的夜晚看守工具的稻糙庵棚里,傳出輕狂的說話聲。羅坤轉到對面一看,三兒子羅虎正和幾個青年坐在木板床上打撲克哩。
羅坤盯著兒子:「你和大順打架來?」
兒子應道:「嗯!」
羅坤問:「他欺負你來?」
兒子不在乎:「沒有。」
「那為啥打架?」
於是,兒子一五一十地述說了前後經過,他不隱瞞自己尋事挑釁的行動,倒是敢做敢當。
羅坤的臉鐵青,聽完兒子的述說,冷笑著說:「是你尋大順的事,圖出氣!」
兒子擰了一下脖子,翻了翻眼睛,沒有吭聲,算是默認。那神色告訴所有人,他不怕。
羅坤又問:「我在家給你說的話忘咧?」
「沒!」兒子說,「他爸四清時把人害扎咧!我這陣不怕他咧!他……」
羅坤再也忍不住,聽到這兒,一揚手,那張結滿繭甲的硬手就抽到兒子白裡透紅的臉膛上——
「啪!」
兒子朝後打個閃腰,把頭扭到一邊去。
羅坤轉過身,大步走出井場,踏上了暮色中通往村莊的機耕大路。
這一架打得糟糕!要多糟糕有多糟糕!羅坤背著手,在繡著青糙的路上走著,煩躁的心情急忙穩定不下來。
貧協主任羅夢田老漢在四清運動中,是工作組依靠的人物,在給羅坤補劃地主成份問題上,蓋有他的大印。在羅坤被專政的十多年裡,他怨恨過夢田老漢:你和我一塊耍著長大,一塊逃壯丁,一塊搞土改,一塊辦農業社,你不明白我羅坤是啥樣兒人嗎?你怎麼能在那些由胡亂捏造的證明材料上蓋下你的大印呢?這樣想著,他連夢田老漢的嘴也不想招了。有時候又一想,四清運動工作組那個厲害的架勢,倒有幾個人頂住了?他又原諒夢田老漢了。怨恨也罷,原諒也罷,他過的是一種被專政的日子,用不著和夢田老漢打什麼交道。今年春天,他的問題終於平反了,恢復了黨籍,支部改選,黨員們一口腔又把他擁到羅村大隊最高的領導位置上,他流了眼淚……
他想找夢田老漢談談,一直沒談成。倔得出奇的夢田老漢執意迴避和他說話。前不久,他曾找到老漢的門下,夢田婆娘推說老漢不在而謝絕了。不僅老貧協對他懷有戒心,那些四清運動中在工作組「引導」下對幹部提過意見的人,都對重新上台的幹部懷有戒心。黨支書羅坤最傷腦筋的就是這件事。想想吧,人心不齊,你防我,我防你,怎麼搞生產?怎麼實現機械化?正當他為羅村的這種複雜關係傷腦筋的時候,他的兒子又給他闖下這樣的禍事……
羅坤徑直朝夢田老漢的門樓走去。當他跨進木門檻的時候,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準備承受夢田老漢最難看的臉色和最難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