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三嬸流著眼淚笑著,把可愛的姑娘摟到懷裡,再不許娃檢討了,人來了就把她的心事完全取掉了。
方老三笨拙地站在一邊,不知該說啥好,乾脆退出門來,鑽進他的飼養室去了。按說這樁心事已經取掉,應該舒心地籌辦田娃結婚的事項了,可他仍然皺著眉頭餵牲口,皺著眉頭給家裡捎回一擔水來。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
1979.9棗園梁 科學大會上午進行的議程是頒獎。研究員李玉抱著獎牌走出禮堂大門的時候,心還在哈哈地跳,那場面實在令人激動。他夾在人流中,走過長長的樓道,在樓梯的轉角處,猛然聽見誰叫了一聲「老九」!聲音聽來好耳熟。未及他回頭,一隻手掌已經重重地落在肩膀上,一張胖胖的臉膛正對他嘻嘻地笑著,又重複一遍道:「哈!老九!」
「呀!老八!」李玉驚喜地叫著對方。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搖呀抖著。
一聲老九,又一聲老八,奇怪的稱呼,惹來了擁擠著下樓的過往者好奇的目光。李玉那藏在近視鏡多紋的鏡片下的眼睛,窘迫地躲避著。老八卻一手搭在李玉的肩頭上,親熱地摟著他沿著樓梯台階往下走,根本不理睬別人怎麼瞧他。
「你到底成功了!值得祝賀!」老八說。
「你的事跡我在報上看過了,真是個好『後勤部長』。」李玉說。
老八卻哈哈一笑,表示對自己所做的成績不值一談。笑畢,悄聲問:「你還到小河邊去來沒?」
「沒。」李玉說,「你大概也沒空兒去吧!」
「咱們再去一次,玩玩。」老八提議說,「順便看看老大!」
「噢!老大——」李玉象勾起什麼心思似的,沉吟一下,隨之熱烈響應說,「好!去!」
「下星期天,十點。」
「在橋頭等。」
多年以來,研究員李玉幾乎過著一種居士式的生活。四十出頭的人了,既不喝酒,也不抽菸,更不會結交朋友。雖說分配到這個城市工作快二十年了,可這座北方古城的名勝古蹟,城郊的山水風景,他一概沒有光顧過。他有他的樂園,就是研究所里那座實驗室。一旦進了實驗室,他就忘了太陽在升在落,自然界雨雪風霜在變幻。脫下白褂回到家裡,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腦子裡還滿是那燒瓶里沸騰的液漿。
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她在工廠里工作,勞累的程度比他大得多,但她還是甘願承擔全部家務。
「吃飯!」妻子說。
「好!好!」他端起碗,撈起筷,往嘴裡填。
「鹽淡不淡?」妻子問。
「不淡不淡!剛好。」他點頭讚許說。
「我給你碗裡就沒調鹽!傻瓜!」妻子嗔笑著,愛憐地奪過碗去,調上了鹽面兒,又遞到他手裡。孩子們哈哈笑著傻裡傻氣的爸爸。
他嗬嗬笑著,扶一下眼鏡,接過妻子遞過來的碗,也不在意——慣了。
吃罷晚飯,他鑽進那間堆滿大本小本的小屋裡,一坐就坐到十二點。
有時候,他會輕快地跑上樓梯,扔下提包,滿臉孩子似的喜氣,鑽進灶房來,忍不住說:「二號試驗成功了!」似乎只有這時候,他才記得應該替妻子分擔一份家務,蹲下摘菜,打水淘米。這時候,她會滿心喜悅地臨時做出決定,增添一兩個可口的菜、湯,表示對心愛的丈夫取得成功的祝賀。平時,做著再好的飯菜,怕是他連味也嘗不來呢!
他們很少有穿戴時髦,進出服裝店、飯店、公園的時候,可都覺得很和諧,很幸福。百人百性,世上誰也沒有給幸福的家庭規定下統一的內容嘛!各人按各人的志趣生活著。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的生活被攪亂了。實驗室門上交叉著貼上了十字封條。那捲著旋風的掃帚,一下就把他不足百斤的瘦小的身軀掃進了牛棚。他驚魂未定,儘管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還看不透,儘管肉體和精神上都不好受,可並無怨言。從簡陋的鄉村小學到寬敞明亮的大學,他十幾年來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堅定而神聖的信念,使他相信這是革命。既是革命,自己損失一點是不應計較的。他老老實實檢討,寫了一次又一次。誠誠懇懇接受批判,站了一回又一回。終於,有一天,他被宣布解放了,從山溝里的牛棚,回到城市裡的研究所。
他急急跑進研究所的大門,一步三級地跨上樓梯,奔到實驗室。門敞開著,室內已經掠劫一空,水泥地板上撒滿玻璃杯瓶的碎渣,窗戶上連一塊完整的玻璃也不存在了。他的腿發軟,無力地靠在一隻殘破的木椅上,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剎時涼得象要凍結了。
他背著行李卷,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大街,小巷,回到家裡。妻子不在,孩子們幾乎認不出他了。他抱起小兒子,跑進他的小書屋,啊,塞滿了面袋、米缸、蔬菜和不常使用的雜物。
他放下孩子,扶著門框,流下眼淚來。在那小山溝的牛棚里,他檢討,站台子,為的是能早一日回到實驗室。現在,多麼出乎意料!怎麼辦呢?
「再別學傻了!」妻子甚至不管孩子在當面,一把摟住他的頭哭了。她揩掉眼淚,就說了這一句話,「咱們過去太傻了!」
他待在家裡,沒處去了。
他企圖彌補結婚近十年來自己不顧家務的過失,替妻子燒飯,但卻把飯燒糊了;給妻子和孩子洗衣服,怎麼也洗不淨。
妻子瞧著他笨拙狼狽的樣子,笑說:「老天安排就的,還是我來服侍你!」
「那麼,我該幹什麼呢?」他無聊而又惶惑。
「出去逛去!」
他出去了,沒過點把鍾又回來了,十分沮喪的樣子:「沒啥好逛的!」
「領著孩子看電影去!」
不等他回答,孩子們亂紛紛反對了。他明白,他不會使孩子們玩得開心。再說,那幾部輪番上映的片子,孩子們早都背熟了,膩了。
坐著,躺著。坐、躺不住就踱踱步,從寢室到小灶房六七步長,踱著過去,又過來……,無聊!無聊得心神不安!
這一天,妻子從工廠回來,從提兜里掏出一把伸縮式的釣魚杆:「去!釣魚去!散散心。」
他躊躇了。雖然生在南國水鄉,自上了中學,他象神話傳說中的少年進了東海龍宮,貪婪地攫取人類智慧的珠寶,兒時在河浜釣魚捉蝦的興趣早淡漠了。現在,卻……
妻子像是看透了世事,對他勸解:「什麼也不要想!咱們過去真傻!」她的神情和語氣是堅定地,又是痛楚地,「拿上杆子逛去!活動活動身體,老呆在屋裡,愁死你,啥也不頂!」
他難受到極點!妻子對他的事業的冷淡使他更難受一層。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到哪兒去釣呢?」他吱吱唔唔。
「出城,往東,有一條小河,風景不錯哩!」妻子說,「俺廠一夥『逍遙派』,成天在那兒釣魚摸螃蟹。」
這樣,他來到了小河邊上。
一道大堤,把沙灘和田地隔開。沙灘上,望不盡的石頭、沙礫、茅糙,沙子裡的小粒赤金在火樣的陽光下閃she著耀眼的光彩。一條細細的流水彎來拐去,在沙灘上靜靜地流著,河堤上密密叢叢的楊柳,遮擋著陽光,絲絲涼風順著河道吹過來。堤內是一畦畦吐穗的稻田和一片片白頂綠身的玉米林,多好的地方啊!
一座座石頭壘成的大壩,全是一頭接著河堤,一頭伸進沙灘,壩頭下都窩著一潭深水,那是洪水衝擊石壩淘出的深潭。李玉順著河堤,推著車子往前走,越往上走,空氣越清新,城市的噪音漸漸消失了。他走到一個圓盤壩上,壩頭有一道深水槽,背後有幾十株大柳樹,長長的枝條垂掛下來,拂到水面上。他撐起自行車,放下竹簍、掛包,坐下來,把長線拋到水裡去,好舒心啊!
這兒,沒有人對他呵斥,也沒有人向他翻白眼,更沒有無休止的爭辯、吵鬧,只有樹間連成一片的蟬鳴,聽得多了,倒聽不見了。
他背靠在石壩高一台的石頭上,任浮子在水面飄來盪去,並不在意是不是真有魚兒在咬鉤兒……
李玉猛然發現,沙灘上有一個人,沿著河水往上走,走走,停下,把一隻網拋到水裡,拉起來,抖抖,又往上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只穿背心,短褲,從頭到腳曬得油黑,屁股上吊著竹簍,手裡提著網,禿腦門,胖胖的臉,他走到圓盤壩頭,瞧一眼李玉,扔下魚網,從背包里取出釣竿兒,把線兒拋到水裡去。看來這是一位捕魚行家了。
兩人各據一方,自顧自釣。
李玉想和後來者拉拉話,卻找不到搭訕的詞兒,就悶著口。他看對方是位不安靜的角色,立起、坐下、抽菸,幾次瞧他。他等他開口,他相信對方是耐不過自己的。
那人終於忍不住,問:「敢問在哪個單位?」
「研究所。」李玉答。
「嗬!老九呀!」那人裝出吃驚的神氣說,「不錯,我能聞出你那股味兒來!」
李玉有點不習慣,又悶住了腔兒。
「咱倆是兄弟。我是你老哥——老八!」那人自嘲自樂,「走資派!排行老八!哈哈!」
李玉笑了,這是個樂天派!
自嘲為老八的人告訴李玉,他在陰濕的地下室里趴了十個月,嚴重的肺穿孔已使他奄奄待斃,當作死了沒埋的廢物被拋了出來。他的老伴到處奔波,為他療治,稍有好轉,他就逃到小河邊上來接受大自然的療養了。他只承認醫生的藥物起一半作用,另一半呢?他說歸功於他的不在乎:「活一天賺一天!我以為我是再也看不見太陽、樹木了呢!」
誰也不再問誰的真實姓名,你老九,我老八地互相戲謔、呼喚。老八肚裡裝著那麼多逗趣的事,逗得李玉好笑。一天,兩天,三天,日子在逍遙中流逝,像小河中枯水時節那一股細流,無聲無息。
十天沒過,李玉又煩膩起來。是啊,中午河灘上燥熱得無法忍受,沙子的反光刺得人眼睛發乾發疼,楊柳的葉子無力地垂吊著,那施過皮渣的稻田裡漚出一股難聞的臭味。他又想起他的實驗室,那是多麼令人沉醉的地方!
「這種日子,何時為止呢?」他煩躁地說。
「你問它——」老八指著沒有一絲雲彩的藍天,說,「天知道!」
老九指著沙灘上,又對老八說:「你看那個老漢——」
老八順著老九指的方向望去。在下面一個壩頭上,有個老漢,年紀約略六十了,穿一件半截袖白褂,敞開前襟,露著絳紅的膚色,赤著腳,在曬得灼人的沙灘上抬石頭。拾滿一擔籠,挑上肩,擔到石壩上。壩上支著一個用鐵絲編織的大籠子,長約五六米寬,高一米多,他把擔來的石頭,倒進鐵絲籠子裡,擺正壘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