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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聽見這樣親切的話音,廣生心裡感動了,他側身看著兩鬢斑白的呂廠長,倒說不出話來。

    「有問題好商量嘛!鬧啥子?」呂廠長說。

    廣生咳一下嗓子,把事情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唔!我上當了!程科長,不老實!」呂廠長說著,一隻胳膊親熱地搭在廣生肩膀上,「給我也搞點子大米,我給你再把合同訂上!哈哈哈!這些烏龜王八!」

    廣生心裡一熱,湧起一股豪壯的感情,不由地看看志科,小伙子也提起精神來了。

    吉普車離開公路,沿著寬闊的防洪大堤,在濃密的樹蔭下飛馳。筆直的小葉楊,垂吊的柳條,密不透風的蘆葦叢,一閃而過,老遠就可以看見,河灣東村沙灘上,堤壩上,圍著黑壓壓的人群。

    車在堤壩上停下。廣生鑽出車門,一眼看見公社羅書記和派出所姜所長;河灣東、西村的幹部和社員一齊向吉普車圍過來。

    廣生給雙方作了介紹,姜所長和羅書記把呂廠長等一行人引到汽車跟前。五輛汽車的輪胎前頭,躺著或者蹲著西村的老漢、老婆,把臉歪向一邊,誰也不盯,眉眼和嘴角,鼓著多大的仇氣和恨勁!

    呂廠長俯下身:「老同志,不敢在沙子地上躺久了!小心風濕……」

    廣生看著,開玩笑說:「他知道伏天躺在那兒舒服!要是冬天,攤上工分也不來!」隨之對那些躺著蹲著的老漢老婆耍笑:「你幾個棺材瓤瓤子,這回給咱西村立下功勞了……」

    羅書記把呂廠長一行人引到離開社員群眾的一個壩頭上,介紹了事情的經過:

    汽車壓了西村路邊的十幾株玉米苗兒,社員和司機吵起來了。社員說話不好聽,司機組長出口也不文雅。惹怒了西村的社員,司機組長大概挨了兩拳,沒傷筋骨。西村一個社員也挨了兩拳,流了鼻血。倆村的男女社員都涌到沙灘來了,多虧派出所老薑跑得快,才沒大打起來。程科長正在東村隊長玉民家吃喝,聞聲跑到沙灘,被社員圍住了。人多嘴雜,出言不乾不淨,程科長沒少挨罵。當然西村社員的氣頭兒不在那幾棵玉米苗兒上頭……

    羅書記提出解決問題的建議方案:

    成立聯合調查組,廠方出一人,公社和派出所出一人,河灣大隊出一人,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再由廠方和公社協商解決。

    「好!就這樣辦!」呂廠長乾脆果斷,當面指定保衛科長留下來參加聯合調查組的工作。

    羅書記站在石頭堆上,宣布了解決問題的方案。那幾個準備墊汽車軲轆的英雄,立即翻身爬起,拍打著沙子和泥土,混到人群里去了。

    社員們紛紛散夥了。

    程科長從圍困中脫了身,來到呂廠長面前,那張陰冷的扁平臉上,眼皮耷拉下來,臉上失去了光……廣生痛快地想:

    「要是及早認真解決,絕不會弄到這種地步嘛!不過邪氣總歸害怕正氣,到如今,你程科長能咋!」

    1980.元小寨 太陽剛剛從東山頂上冒出,初冬清早的霧氣還很濃,瀰漫在河川里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梢頭,流蕩在山嶺的溝溝岔岔里。

    還不到農村吃早飯的時間,方老三就被老伴從飼養室拽扯回來吃早飯。他蹲在院裡的香椿樹下,一滿碗乾麵——這是莊稼人出遠門的耐飢食物——已經下肚,三嬸特意在裡頭澆了一勺熱油,他似乎也沒嘗出來。他放下碗,摸出菸袋,皺著眉,繃著臉,瞅著台階上的兩根原木出神:一派心事重重的神色。

    「他大——」老伴在屋裡叫。

    老三沒抬頭,也沒吭聲,他剛擦著火柴。

    「你咋還消停地吃煙!」老伴站在門口,抱怨說。

    方老三無可奈何地端起空碗,走進屋門。

    靠牆放的方桌上,擱著一隻黃色的帆布挎包,裝得鼓鼓兒,兩條系帶兒結得紮實。

    老伴用嘴和眼睛給他下命令:把挎包挎上!催促說:「快去!趁早!」

    「這——」方老三瞅一眼挎包,又瞅一眼老伴,沒有說出話,為難地攤開手。

    「夜黑說得好好,你又變卦!」老伴盯緊他的臉說。

    「這——」老三躲開老伴緊逼的眼睛,垂下手,在褲腰上磨擦著。似乎那挎包里裝著易燃易爆的烈性炸藥,不敢抬手把它拎起來。

    「『這』啥哩?甭『這』咧!」老伴逼得更緊,幫他下決心,「快去!早去早回來!」

    「這——」老三還是這一句,手足無措地苦笑著。

    這老兩口在為一樁什麼事廝磨不清呢?說來簡單。

    老倆口兩兒一女,女大兒小。女兒玲玲出嫁到西唐村,已經生養過兩個孩子了。大兒子得田在部隊服役期間,訂下東梁村的媳婦,當著民辦教師。得田前年從部隊復員,正準備結婚,那姑娘忽然轉成公辦教師了。這下,好事帶來了麻煩,姑娘通過介紹人向老兩口提出:等得田安排了工作再結婚。這不是為難人嗎?國家現行的政策是,復員軍人哪來哪去,從農村參軍去的自然回農村,眼下招工的事又十分渺茫,誰給安排工作呀?三嬸催促兒子得田到縣革委會復退軍人安置辦公室跑過兩回,辦事人很同情他的處境,卻無法解決他的困難。老兩口白天黑夜為這事焦慮,心一橫;算咧!給咱田娃另尋對象!可介紹人傳過話來,說那女娃她媽她爸把女子抓得緊,表示絕對不能演出背信棄義的活劇來,令人恥笑。這樣,事情就拖著,抗著。兩年過去了,事情還在不冷不熱地抗著。前日,介紹人從女方家裡交涉回來,高興地給方老三兩口回話說,女方降低了標準,放鬆了口氣:田娃到社辦工廠也行。介紹人很樂觀:「這不難!社辦廠比不得國營單位,說是不招人,悄悄兒進廠的有。你是老模範,公社林書記親手給你戴過花,熟人咧!你去說一說,田娃到社辦廠,沒問題!」

    老兩口為這事,商量著,爭辯著:

    「你去找林書記,說說咱的困難……」

    「這話叫人說不出口……」

    「咋說不出口?」

    「太夯口咧!咱是黨員……」

    「人家黨員幹部尋書記辦事的多著哩!」老伴反駁,並且拿出本村和臨村許多證據來,十分有力。「林書記給你戴過花,人熟,好說!」

    「那是叫咱好好給隊裡經營牲口,不是……」

    「那咱有困難,不興幫助解決?」

    「這號困難……不好開口……」

    「這號困難,能把人活活難死!你不想想,田娃過年就二十八咧!二娃眼看二十五!田娃的事抗著,二娃也得拖著!人家和田娃同歲的夥伴都抱上娃咧!你成天為集體,自個家裡的事倒二五不掛!你當得好『饃飯』來!我好苦命呀……」說著數著,竟抽抽泣泣起來。

    話是實話。二十五歲晚婚年齡在農村已經是夠大的咧,何況田娃眼看就二十八!方老三看著田娃嘴唇上黃黃的絨毛已經變得烏黑,下工回到家臉上隱現的煩躁的神色,他明白,父母的關懷和溫暖對兒子來說已經是不能滿足的了……現在看著老伴流淚,他心軟了:

    「你甭難過嘛!咱儘量……商量……」

    「商量商量!還商量到牛年馬年?」老伴帶著哭聲,不耐煩地向他進攻。

    於是,方老三橫了心,決定抹下臉,去找林書記。

    不料,到老漢出馬的時候,他又躊躇不前了。

    「又不是叫你上殺場!難為得那樣!」老伴說著,提起黃帆布挎包,往老漢肩上套。

    這當兒,院裡傳來一陣架子車車輪軋軋的響聲,接著聽見西唐村女兒親家響亮的聲調:「親家!」二嬸急忙把黃帆布挎包取下,放在桌上。

    「啊呀!你是出門呀!」親家已經站在門口。

    「到他老舅家去!」三嬸隨口掩飾說,「聽說表哥……病咧!」

    方老三低了頭,扇下眼,心裡愧:老伴嘴裡說得硬,見了親家卻改口,可見總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喀!

    和方老三粗糙的關公臉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親家那張開朗樂和的細臉皮。同是捉杴舞钁的莊稼人,同是在一個日頭底下曝曬,方老三的臉膛黑紅黑紅,粗深的皺紋刻在鼻翼兩邊。親家的臉膛上,柔和而細密的皺摺里,顯示著富裕和諧的家庭長者的通達和滿足。

    方老三盯著親家,眼睛在問:你有什麼事?

    「你忙我也忙,咱直說。」親家豁達地說,「你台階上那兩根木頭,當下不用的話,先借我!」

    「那是給田娃結婚割家具的……」三嬸忙插話。

    「放心!親家母,不擋你的大事!」親家說,「頂多半個月,我給你還來。」

    「你借木頭做啥?這急!」方老三說。

    「淨惹得閒麻達!」親家自怨自艾說,「咱建文的一個朋友蓋房,酒都做熟了,不得破土,說差門窗料!」

    「弄這號沒把握的事!」方老三說,「莊稼人蓋房,容易的?木料不齊,做酒做啥?」

    「嗨!」親家說,「人家托咱建文在山裡買的,車在山裡耍麻達!咱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要不,我給他勞神干屁呢!」

    「噢!那成嘛!」方老三聽說是自己女婿應下別人的事,鬆了口。

    三嬸暗暗瞪了老漢一眼,轉過臉去。

    聰明的親家嘻嘻笑著:「親家母,你放心!頂多半月,建文從山裡回來,沒一點點含糊!」

    於是,兩親家一齊動手,把兩根原木挪上架子車。

    親家也不再坐,扶著木頭,推著車子走了。

    老伴重新拾起黃帆布挎包,套在老漢肩頭。

    「這……不合適……」老三仍然遲疑不決。

    「合適!剛合適!」老伴說著,把老漢推出門,「沒見過你這號死吭吭!」

    半後響,方老三從城關公社回到方村。老遠,就瞧見老伴朝西頭路上瞅,她大概等得急了。

    進了門,他把騰得空空的帆布包兒交到老伴手裡的時候,老伴的神色是滿意的。

    他坐下端碗吃飯。

    「見林書記沒?」老伴問。

    「沒。」老三答,「人不在家!」

    「那你人……」

    「我跟他女人說咧,叫她給林書記帶個話。」

    「人家話咋說?」

    「說是『能成』!」方老三說,「那女人待人膩膩兒。」

    「那咱現在咋辦?等著林書記回話?」

    「等著!」

    大約等了十天,即沒見林書記的面,也沒見捎什麼話來,三嬸坐不住了。

    湊巧,支部在廣播上通知,全體黨員和幹部今天到公社開會。三嬸再三叮囑老漢,順便問問林書記……

    公社院子裡,撐放著用五顏六色的塑料膜兒纏裹著梁架的自行車。落光了葉子的泡桐樹下,坐著全社幾百名男女黨員和幹部,靜靜地聽公社最高領導人林書記給他們作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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