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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玉民臉一紅,沒有反上話來。
廣生即刻接上說:「你放心!你訂的合同,我不搶!再說,我劉廣生擺不出這席面來,倒不是西村窮到這地步……」
「你擺得起擺不起,咱管不著!」玉民臉上受不住,拉下臉說:「東村不管西村!」
那些司機們聽出話味,紛紛丟下筷子,點起煙。廣生一眼瞧見一個胖乎乎的司機,腰粗膀圓,沒有修整的串臉鬍鬚上,粘著油漬,這個大概就是志科說的那個司機組長了。廣生瞧著,想,這人大概干起活來是個拚命的傢伙,吃起來也夠蠻的!那串臉胡組長敵意地瞧著廣生。廣生好笑:我礙得你沒有吃痛快吧!他拔出菸袋,說:「吃吧!吃飽!吃好!這一頓大概能飽一年吧!」
「啪」地一聲,司機組長串臉鬍鬚豎起,把筷子甩到桌子上,呼呼喘氣:「你嘴放乾淨點!」
「甭躁!夥計!你應該感謝我呢!」廣生仍然嘻嘻笑著,「要不是我,你今天可能回不去……」
「誰敢!」司機組長瞪起眼,「敢把我撞一指頭!」
生旺從牆根忽地站起,塄子眼一睜,「你嘴甭犟!」
玉民隊長氣得站起,沖廣生說;「你今日來做啥?砸我的場合來咧!」
「不,我是尋程科長!」廣生仍然笑著,站起身,「人說工人階級比農民兄弟覺悟高,想不到倒比農民嘴饞!在城裡吃不夠,吃到鄉下!」
廣生說著,把菸袋插到腰裡,嘻嘻笑著,走出門來。
「現在這世事,變得瞎咧!」生旺說。
「你現在親眼看見了,就是這!」志科說,「咱想公事公辦,沒門兒!人說『甭看公章比碗大,不及熟人一句話』……你信了吧!」
廣生悶著頭走著,臉上痛苦地抽搐著。
「沒辦法!都是這!」志科說,「你一個人堅持原則,事情就辦不成!」
「真箇沒辦法?有辦法!」廣生說,「明天,咱倆找程科長去!生旺留下管生產。」
「舌頭是軟的!程科長詭得很!」志科信心不足,「他會說,『石子不合格咧』!『泥土成份大咧』!」
「不怕,找他們廠長!」
「廠長管咱這小事?」
「廠長不管,找省紀委!」廣生越說越上勁。
「啊呀!廣生哥,沒看出,你還是個咬住不放的角色!」志科來勁兒,「紀委再找不動呢?」
「寫信給黨中央!」廣生說,「咱們是共產黨!不能容忍這號贓官坑農民,害國家!」
果然,不出志科所料,倆人在基建科找到程科長,三言兩語,就談了。
剛一進門,志科把廣生介紹給程科長。程科長的眉毛輕輕一彈,勉強地伸出手來,用幾個指頭輕輕捏了捏廣生粗硬的手掌,算是禮節完畢。廣生這才初識這張扁平的白臉,冷得能凝固洋蠟!
「什麼事啊?」程科長事務式地問。
廣生剛開口談到石頭合同的事,程科長笑了笑,那笑也是陰冷的:「你們的石頭泥沙含量過大,不合格!工程上不能用。」
廣生說:「你當初親自去看過的……」
「你們的羅子粗!」
志科陪著笑臉說;「質量不合適,我們回去再改進。你看,咱們有不好的地方,你儘管說。咱山里農民,沒經過世面……」
「國家工程質量要緊!誰家石頭合格就採買誰家的。不要亂拉、亂扯!」程科長說。
「俺的羅子和東村的羅子,都是公社綜合廠做的,型號一致,粗細一樣喀!」廣生說,「這事這樣弄,影響不好……」
「有什麼不好影響?」程科長瞪起眼,「我們要的是石頭的質量!」
廣生再也忍不住了!瞧著那張扁平臉,他不由得火起,冷笑著說:「同是一條河邊的石頭,東村和西村連畔,又用一個型號的羅,俺西村的石頭不合格,東村的石頭就合格……」
「那沒有辦法!」程科長也冷笑著說。
「怕是我們西村的大米、楊樹,沒有東村的來得順手吧!」廣生終於把這一口窩囊氣放出來。
程科長的扁平臉一動,眉毛又輕輕一彈,拉下極難看的臉色:「你……誣衊。」
「我今年活到四十八,倒想誣衊你程科長來?」廣生氣極的說,「共產黨員,不能說昧心話,也不能吃昧心食!」
「誣衊!」程科長重複一句,嗓音也提高了,「再說也沒用!你們的石頭不合格!」
「那是小事!」廣生點著了旱菸,冷靜中顯示著某種威嚴,斜眼瞧著程科長,聲音中流露出輕蔑和挖苦的音調,「你能當科長,工資大概不會太少;看你的年歲,兒女也該有工作的了;愛人大概也掙工資;想來你的生活不太差吧?你從俺農民碗裡搶飯吃,好意思嗎?吃到肚裡好消化嗎?」
那張扁平臉皮固然厚,終究招架不住廣生辛辣話語的進攻,開始變得臊紅了,血涌在細嫩的脖頸上,鼻樑上泌出細密的油汗。雖然又說了一次「你誣衊!」口氣卻硬不起來了,到底是吃人嘴軟喀!
「我誣衊你?太便宜你了!」廣生說,「明給你說,我要告你!」
「隨你的便!」程科長口氣裝得很硬。
「你自個占便宜,又拿國家錢財送人情!」廣生說,「你把俺農村幹部往瞎教呢!我能饒你?」
「隨便!告去!我等著!」
「好!你等著!我把這場官司打不贏,我這共產黨員白當咧!」
出了程科長的門,下了樓,來到黨委辦公樓,辦公室里,一位中年女同志接待了這兩位農民。
「你們有啥事?」女同志是本地人,本地口音。
「找你們廠長,反映問題……」
「廠長開會。」女同志說,「你談談,我接待。」
廣生想,也好。就從頭到尾,根根梢梢談起來,說了沒有兩分鐘,女同志習慣地看看手錶,說:
「你有沒有書面材料?」
「有!」廣生從腰裡掏出裝在信封里的材料。
「那好。」女同志接過材料說,「我負責給你呈送上去,你們回去,等著這兒的回音。」說罷,動手在文件盒裡翻尋什麼東西,一副忙的樣子。
「那……就這樣!」廣生說著就告辭了。
走在廠區的水泥路面上,志科一副沒精打采的沮喪神氣:「打贏這場官司能咋!反正石頭合同完蛋咧!副業收入完畢咧!」
「先把道理擺順!」廣生執拗地說,「小伙子,咱糊裡糊塗弄下去,將來給社員咋交代?」
倆人走著,出了大門,回頭瞧瞧那一層一層明光閃亮的玻璃窗子,那窗上遮陽的藍色布簾,眼光又留在程科長的窗戶上,廣生心裡很不是滋味,坐在這樣漂亮的大樓里辦公的人,不全是操心國家事情的喀!
整整等了十天,沒見一絲音訊。
廣生給志科說:「咱倆明天再去!」
「你一個人去,路熟咧!」志科沒有興趣,「反正打贏打不贏,副業沒門咧!」
「我說,先甭喪氣,靠組織解決問題!」廣生聽出志科的意思,是怨他上次去和程科長談完了,合同沒門兒了。年輕小伙子這麼不相信組織,他和他是受了不同教育和不同影響的兩代人。他故意表現出信心十足:「走!靠工廠組織處理,我不信廠黨委管不住那個扁臉科長!」
志科仍然不信任地笑笑。
「事情是你經手的,人家問起來,得由你說。」廣生說。
志科勉強應允。倆隊長又來到廠黨委辦公室,找見了那位中年女同志。她開口就說:「廠長批示,叫交黨委會研究。」
「黨委啥時候開會?」廣生問。
「說不定。你回去等著,甭急。」
再坐也沒話可說,倆隊長又回到河灣西村。
生旺趕到廣生家,急不可待地問:「咋樣?」
「等著!」廣生說,「再等它十天。」
「再等十天,人家在東村把石頭就拉夠了!」生旺說,「你知道不?東村給串臉胡司機伐了七棵大楊樹,一棵才收八塊錢,跟白送一樣……」
廣生只顧悶著吃煙,說不出一句話,醜惡的交易,深深地傷害著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心!合作化那年入了黨,他受的是黨的嚴格的思想教育。四清運動被整下台,他精神里形成的信念和素質難能改易。平反後,他重新當了隊長,仍然按固有的素質行事,想不到在現在變化了的環境中,干工作竟是如此困難!他又不甘屈服,憋著氣,憋著勁,要把這個道理擺順,給年輕的隊長拿出活的樣子來。
又等了十天,廣生拉著志科,又推開了廠黨委辦公室的門,瞧見了那位中年女同志。
「黨委研究了沒?」廣生問。
「研究了。」中年女同志說,「廠長親自和程科長談了話。」
「咋辦呢?」
「說讓我給你們解釋一下,生產隊的副業要考慮,國家工程的質量也要考慮……」女同志說。
「回!快回!」志科聽到這兒,就對廣生氣沖沖地說,「等了二十天,還是咱的石頭不合格!」
「甭急!」廣生說著,又問女同志,「沒見廠里去人到我們那兒了解嘛!」
「黨委忙得……大事都辦不完……」
「這是小事?」
「在你們隊裡,是大事。在廠里,比起來……」
廣生的心裡很難受,他急促地說:「我想見見廠長……」
「廠長讓我給你解釋……」
「我想和他親自談談!」
「他忙。」女同志說,有點不耐煩,「大小事都找廠長,得多少廠長呀!」
廣生再也反不上話,他退出門來。
「這下……死心了吧?」志科說,「我早就……」
「死心!我饒不了他!」廣生氣哼哼地走出廠大門的時候,說,「上省紀律檢查委員會!」
「啊呀!廣生叔,你真是個咬透鐵杴!」志科笑著說。
「這是逼上梁山!」廣生也笑了,勁頭更足,「我想,黨紀容不得程科長的這號作風!」
倆人正走著,聽見後面有人喊:「等等!劉廣生同志!」回頭一看,辦公室那位中年女同志快步走來了。倆人收住腳步。
「呂廠長叫你倆去!」中年女同志走上來說。
廣生和志科相對一盯,愣著。
女同志告訴他倆,說公社打來電話,河灣西村的農民睡到汽車底下了……把程科長圍住不放……
廣生吃了一驚,自己不在家,怎麼出了這個冷禍!
「呂廠長通知了保衛科長,倆人等著你呢!快,吉普車在院子等著!」
「不是說呂廠長忙嗎?」志科問,「現在倒有時間了!」
女同志白了志科一眼,沒有說話。
呂廠長把廣生和志科拉著坐在他的兩邊,親切地又是抱怨地說:「你咋搞的喲!讓你的社員墊我的汽車軲轆!隊長同志?」